这一来江府可真是变了天了,管家问他缘由,江快雪只说要省些花用,又让管家把半年来的账目搬到他的书房,便大门一关诸事不管了。
门外传来啼哭声,说话声,片刻后也渐渐歇了。江快雪知道他一下子裁了这么多人,府中恐怕多有议论,只不过他总担心自己会犯些株连九族的大错,现在早早将人遣散,对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好处。
江快雪看了账目,只觉得这江府简直是花钱如流水。他以前与松月真一起攒下了丰厚的家底,可也没这么花钱的。
到了晚膳时分,江快雪见桌上一水儿排开十道菜,只稍动了几道,剩下的让阿福端下去,叫府中的下人们分食了。吃了饭,他又找来管家,立下规矩,家中入夜掌灯不许过五盏,子时熄灯。每日饮食,以饱腹为宜,家中如不宴客,两菜一汤便可,不许铺张浪费,厨房每日采买单子,他每个月要查看一次。
管家是前身从淮安老家带来的人,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与他自然是一条心,听见他这般勤俭,十分欣慰。又听江快雪交代:“明日上朝前,不必给我准备复杂吃食,就蒸几个粗粮馍馍即可。”
管家登时不乐意了:“少爷,您何必如此苛待自己,粗粮馍馍,在咱们淮安都是庄子上的人才吃的。”
庄子上的人,指的是那些种田的庄稼汉。
江快雪:“按我说的去办就是。”
粗粮饱腹感强,热量又低,虽然不好吃,但是健康啊!
管家只得答应,又问他:“少爷,今日您卧房内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您若是有什么事,切勿瞒着江叔。”
若不是看江快雪还全须全尾,能吃能喘,他真要给吓坏了。
“没什么。”江快雪搪塞两句,打了管家,一个人坐在案前继续练字。到了九点便上床休息。
第二天一早,鸡叫第一遍时他便起了床。洗漱过后,江快雪喝了一杯温开水,阿福端上杂粮馍馍,江快雪揣进怀里,阿福拎着一盏灯笼,主仆二人上了路。
昨天被座师警告了不许跑步,江快雪就疾步快走,每天快走半个小时,同样有益身心,这是江快雪上了年纪之后的养生之道。阿福拎着灯笼,气喘吁吁地大步跟着江快雪,问道:“大人,您不让人雇轿,也可以骑马啊。何必非得劳累?”
说实话,昨天陪大人跑了一圈,他的腿今天还在酸着呢。
江快雪的腿又何尝不酸疼,但是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连这点小痛楚都忍受不了?江快雪看了一眼阿福:“你若是觉得累,回去便是,灯笼给我吧。”
阿福哪敢,他要是抛下大人自己回去,江叔非得抽他一顿不可。阿福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地陪着江快雪走到了午门。江快雪让阿福回去,独身进了宫,径自走向朝房。
天上只有三两星子,光线实在不甚明朗,周围也三三两两有些来上朝的官员,只是都看不真切,江快雪对他们都还陌生,不便打招呼,只管一个人沿着御河走着。
他身边走来一名官员,身量修长高挑,江快雪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脚下一滑,身子便朝御河内趔趄。
那官员迅伸手,一把抓住了江快雪。江快雪这才免于第一天上朝便御河春泳的命运,他连忙调整重心,感叹这身子肥胖,他身手都不如以往灵活了。
“多谢。”他向那高挑官员道谢。
那高挑官员听出他的声音,却是迅收回手,避他如蛇蝎,快步走了。
江快雪不明所以,只能推测这位官员与原主有怨。他走到朝房,里面已三三两两坐着些官员。
他扫了一眼,但见一身材修长的年轻人站在宫灯下,看他模样,正是方才拉了江快雪一把的那位。
江快雪走上前,那年轻人朝他看来,二人四目相对,江快雪浑身一震,暗道:这孩子真像我家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啊!唉,我和老头子如果有孩子,也应该这么大了。
他跟松月真一起生活久了,已记不太清松月真年轻时的模样,便想多看这年轻人两眼,好辨认他究竟有几分相似。那年轻人被他直勾勾地看着,却是有些厌恶地蹙起眉头,走到一边去了。
一名矮胖男人走过来,小声揶揄江快雪:“寒之,你还是忘不了松大人哪?”
江快雪有些疑惑,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聊了才知道,这矮胖男人名叫方通,与江快雪是同榜进士,同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现任通政司参议。方才那位文雅俊秀的松大人,现任监察御史,与江快雪的确有一段旧怨。
当年江快雪初来京城,出入戏院茶楼时,有眼无珠,调戏过松大人。也不知究竟调戏到什么地步,不过看松大人过了几年了都对江快雪不假辞色的模样,看来是把人得罪得够狠。
再者,松大人的座师乃是赵阁老的死对头,现任户部尚书,兼任内阁大学士,徐阁老。既然分属两个阵营,松大人当然不可能对江快雪热情。
说起来,巧的是,这位松大人,名字也叫做松月真。
“想不到居然跟我家老头子同名同姓?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这个胖子不是也叫做江快雪么。”对于同名同姓一事,江快雪很快就释然了。
没多久便到了朝会时分,众官员上了御殿,各寻位子站定。江快雪自忖他的职级与方通差不多,便站在方通身侧,那位监察御史松大人,便站在他的右前方。
他的老师赵阁老与另外五位尚书,并大理寺卿、通政使,左右都御史等九卿站在最前方。
江快雪随着众人一起向皇帝行礼,偷偷打量了一番圣人的模样。他原以为这位皇帝陛下是明朝万历皇帝朱翊钧一般,故意假托借口不愿上朝理政,这一看才知道,这位圣人容貌憔悴,精神颓唐,病体沉疴,以他跟顾大夫学习中医多年的经验来看,竟是已经到了回天乏术之时,余寿不三个月,若由他调理,或可再拖个一两年,但他已经是灯枯油尽,不可能再死灰复燃了。
江快雪忽然想到赵阁老昨天说过的“眼下京中局势紧张”!这局势紧张,难道与圣人的健康状况有关?是了,看这位皇帝陛下,年纪尚轻,膝下纵有子嗣,只怕年岁也不大,他若驾鹤西去,幼帝能担得起这沉甸甸的江山社稷吗?
江快雪正在思索时,朝中各部已将要事呈上。陛下抱恙已久,朝中大小事务一应由内阁商议,票拟后由司礼监交由皇帝御笔朱批。今日朝会所议之事,多半是内阁无法达成一致,或是重大之事。
今日兵部尚书便就边疆胡人来犯之事奏请皇帝。
近年常有胡人来犯,这些胡人非常可恶,三不五时便要滋扰边疆,杀了人抢了物资便跑,边疆守军追打,又恐中计不敢深入,都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胡人之事一日不解决,边疆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宁。
前阵子胡人再犯燕云州,边境卫所却反应迟钝,出兵拖沓,以至于燕云州边境损失惨重。
“依下官之见,此乃镇守燕云州的都指挥使邝思清指挥不力,应对失察,恳请陛下追究其责。”赵阁老出列奏请,不时咳嗽两声。
“陛下,邝思清带兵多年,经验丰富,此事或另有隐情,理应由督察院派人前去燕云州彻查清楚,若是贸然处置邝思清,恐怕军中非议。”另一人出列,看他与赵阁老针锋相对的模样,应当就是松月真的座师徐阁老。
江快雪再看皇帝陛下,这位陛下看面相便是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之人,他果然一时间无法决断,有些犹豫。朝中各部大臣便宛如神仙打架,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参奏起来。
眼看几位阁老们争执不休,皇帝只得道:“罢了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各位爱卿可有其他事要奏报?”
这时,监察御史松月真出列,他声音清朗,谈吐从容,不慌不忙道:“臣有本奏。
昨日兵部给事中江快雪大人卯时三刻于闹市中狂奔急趋,有失仪范,请陛下明察。”
他话音一落,朝中大小官员戏谑的眼光便不由得集中在江快雪身上。皇帝身体前倾,也似颇有兴趣,问道:“江爱卿何在?”&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