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半天,却始终不见有什么人进来,但所有人都不着急,也不说话,乐人也不奏乐,只是等着。又过了好半天,终于有人叫道,上来了,上来了,原来那画舫分了几层,他这才走到上面,我心想,这龙公子难道腿脚不好么?眼见有一个人从门外进来,一群人围着他,他路过的地方每个人都跟他招呼,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想碰他一下,他不紧不慢,一个一个都要寒暄两句,有的拱手为礼,有的还握手说上两句,被他握过手的人脸上通红,高兴的像是要飞起来,不但席上的客人,就是陪酒的女子,伺候的下人,他也点头招呼,每个人脸上都在笑。从门口到我这里,不过十余丈,他却足足走了一刻钟功夫。等他到了跟前,我才看清这个龙公子,他原来这么年轻,也不高,也没有多英俊,穿的也是寻常,但他那高贵的样子,和煦的笑容,温柔的眼神,似乎一下子就看到你心里去。有些人的气质是在骨子里,你没有那个家世修养,就算学一辈子也学不像。”
众人想那龙雁飞的风姿,都是不禁有些出神,沈放道:“想来这人也和我一样英俊潇洒。”
柴霏雪和花轻语齐齐啐了一声。妇人道:“沈公子也是不凡,叫人见了就心生亲近,只是你俩气质却是全然不同。”
沈放笑道:“无妨无妨,自己人终究向着自己人的,你继续说。”
妇人道:“龙公子到了近前,知府和那名士都起身相迎,龙公子拉着他们手一起坐下,乐声这才响起。随后不住有人上来敬酒,他是来者不拒,他也和我说话,却又跟旁人完全不同。旁人跟我说话,不是卖弄就是自己吹嘘,或是夸奖讨好于我,也有的故意对我轻慢,想引我注意,这些人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可是龙公子在我身边一个时辰,这些我都感觉不到,他应也是看的出我美的,我给他斟酒,他眼睛看着我的手腕,只是笑,却不轻浮,他对我道谢,却也和对旁人一样,只是礼貌而已,我一点也猜不到他心思。他不管跟谁说话,说些什么,都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他既不浅薄,又不清高,他好似什么都懂,但什么又都留给别人去说。然后和他来时一样,他突然站起来就告辞走了,好多人送他出去,我感觉身边突然空了,恍然如在梦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来过。”
胡群立皱眉道:“你净说这些不相干的干什么?”
季开道:“左右无事,她爱说就说便是。”
对面王希仁插口道:“龙大哥当年的风采岂是你们这些小人理会得的。”
胡群立冷笑一声,道:“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骨子里还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妇人不理他,自顾道:“那晚之后,我如愿得了花魁,但我心里却一点高兴不起来,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想着他,我不是爱上了他,却也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心里恼他?却又不觉得他有哪里不好;喜欢他?却又对他一无所知;佩服他?讨厌他?羡慕他?哪样都不对,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只是心里却总放不下这个人。但我跟他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想他又有何用?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我实在烦闷,带着丫鬟去大明寺进香。这大明寺我们都是去惯了的,午间方丈就请我们到后面吃斋,我在屋子里,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那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觉得委屈,终于忍不住跑了出去,他就站在院中,跟方丈说话,我到了外面,一看到他,脑子倒是清醒了,我满脸通红,转身就要回去。他却叫我,是青鸾姑娘么?我那日并没跟他说名字,他定是后来问的了,他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好生欢喜。那方丈见了,自己走了,院子里就剩我们两个,我想回去,腿脚却又舍不得,终于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也想不到,我怎会问出这句话来。他叹气道,我也想去找你,只是我花不起钱。我听他这么说,脸色当时就变了,不要说别的,无方庄的庄主会没有钱么?我当他定是嘲笑我,心都碎了,转身就走,我想忍住,可是眼泪不争气,自己就下来了。他见我要走,突然一把抱住了我,立刻就亲上来,我使劲挣扎,但他一双手好生有力,我整个人都软了。然后他说,我今日见了你,什么都不顾了,我这就要赎你出来。”
();() 众人见她说这些儿女私话,却是一点不显难为情,言语间尽是真情流露,花轻语和柴霏雪两人更是听的入神。
那叫青鸾的妇人又道:“过了没几天,他果然赎了我出去,在西湖边上给我寻了所宅子,谁也不知道是他赎了我走。我住在那里,他时常来看我,我们一起泛舟,一起看月亮,他抚琴,我给他唱歌跳舞,他最爱听《水调歌头》,我常常唱给他听,有时候听着听着,他会突然难过起来,我明白他是内疚不能给我一个名分,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明媒正娶,进他们龙家的门,不过我也不在乎,能跟他在一起已是老天天大的眷顾。我学会了烧菜,下厨做饭给他吃,开始烧的不好,他总一口一口吃的干净,还说自己会被我养成肥猪。那一段日子,真是如神仙一般。那时候我才知道,他说没钱去找我,原来并不是骗我。”
临安的西湖,扬州的西湖,都被称作销金锅,传言唐朝有名妓,有人花一百两银子,只得隔门帘看了一眼,那当真是路过都会破产的地方,但无方庄何等的身家,胡群立忍不住道:“无方庄没钱?你是三岁孩子么?”
青鸾冷笑一声,道:“你们为的不就是无方庄的钱么?地下的宝库你们也看到了,哪里还有一文钱?”
胡群立道:“此际自然是没有了。”
青鸾道:“你错了,三十年前,夫君就带我看过,那地下和你们今日所见一模一样!”
胡群立道:“绝无可能。”
青鸾道:“我当时所想,和你一样,这么大的宝库,再怎么花也花不完。但胡先生总听过坐吃山空这句话,龙家的祖先陈棱是得了隋炀帝的宝藏,埋在这扬州地下,但他志不在此,这宝库之中,除了金银珠宝,还藏了好多的刀枪剑戟,弓弩盾牌,是以无方庄各代,都是广聚人才,招纳贤人,隔了几代,造反的心自然是没有了,但无方庄仁义庄的名声却一直传了下来。你等可知,这山庄的花费有多大,三十年前,无方庄号称三十里,真正的屋子客舍不过几百间,其余都已变作农田租了出去。可数百年前,无方庄真是不折不扣的三十里庄园,常居的武者文人数千,路过的食客更是不知泛泛,每日大宴小宴,花钱真如流水一般,此外还要结交官府,处处都要银钱打点,这六百多年,无方庄才能屹立不倒。夫君带我进庄,拿一幅字给我看,写的是礼贤下士、吐哺握发八字,落款是太白。夫君说,这是青莲居士亲手所书,龙家一直以为重宝,孰不知,也正是这八字害了无方庄。无方庄历代不敢违了祖训,总要开庄广纳贤才,遇到兵荒马乱,天灾人祸,赈济灾民更是义不容辞,可是六百年来,庄中始终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才,不懂经营,进少出多,到了夫君上一代,无方庄早已是日薄西山,难以为继。夫君爷爷父亲总算有几分经营的才能,勉强维持,但又赶上金宋交战,到了夫君手上,无方庄已是积重难返,慕名而来的人物住不上几日,也都看出虚实,是以无方庄根本没有多少人物盘桓。只是夫君礼数周到,众人都给无方庄面子,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也无人戳破,也就不知就里的当地百姓还当无方庄如日中天。那几年不要说宝库里的金银财宝,就连几百年前的刀枪剑戟也都拿出来偷偷卖了。夫君每日量入为出,既要精打细算,又不能丢了无方庄的颜面,他的辛苦又有何人知道?”
();() 季开道:“原来如此,因此龙公子就动了天下有钱人的念头?”
青鸾淡然一笑,道:“莫急,待我说完,无影盗究竟是谁,大伙自然知晓。先前你说徽州事后,你报到朝廷,一个月后才有大将田文来无方庄。不错,田文到时,无方庄已是一片焦土,但你们可知无方庄是何日被人烧的?”
花轻语忍不住道:“什么时候?”
妇人道:“你等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会约你们今日来山庄,季老鬼,你听到五月十七,还坐的住吗?”
沈放道:“莫非?”
青鸾道:“不错,这一个个假惺惺的仁义君子,其实都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无方庄副庄主武雄大哥五月十八在徽州被害,徽州到扬州足足六百里,可是却有一伙人,五月十七丑时就杀进无方庄,男女老少,不管是不是龙家之人,尽数杀死,事后又放起大火!胡老贼,当日领头之人就是你,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