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晚起,木兰围场绚烂的阳光不见了,连着几天阴霾大雨,是草原素来鲜有的天气,仿佛是连老天爷都知道风云骤变。直到大阿哥奉旨提前将太子“押解”回京城,马车离开木兰围场的那一天,阳光才稍稍露脸。
大阿哥和太子这一行走得慢,废太子的旨意却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传话的人叩开了京城的大门,天未亮,马蹄声就撼动了京畿。
四贝勒府里,胤禛还在毓溪的身边安然酣眠,毓溪警醒地听见外头有动静,她翻身起来去问什么事,见门前小和子也只一身寝衣,披着褂子来禀告。
毓溪听得“废太子”三个字心惊肉跳,赶紧点了蜡烛催胤禛醒来。胤禛听说废太子的圣旨传来,一刻也不敢耽搁,正院里顿时灯火通明,丫头们捧水来伺候主子洗漱,可胤禛穿了褂子就往外跑,毓溪拿着帽子追在他身后,冷静地提醒道:“你别着急,千万别着急。”
深宫里,岚琪也是睡梦中被环春催醒,说皇上下了旨意废太子,消息刚刚进城,往宁寿宫送去了。岚琪只觉得心里轰隆一声,一言不地由她们伺候着穿戴,之后急匆匆赶来宁寿宫。外头已停了好几乘轿子,佟贵妃、惠妃、荣妃几人都到了,佟贵妃走得急,髻没顾得上梳紧,一进门就散了,正在一旁重新梳头。岚琪往内殿去,太后正坐在镜台前呆,宫女们执巾捧水地站在后头,老嬷嬷迎上前道:“娘娘,太后不让动呢。”
岚琪暗暗一叹,走到太后身旁福了福道:“让臣妾为您梳头可好?”
太后眼圈泛红,长长舒口气,仰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哀叹道:“今天这天,怎么还不亮?”
岚琪从桌面上拿了象牙梳子,轻轻捧起太后的头,已是一把一把白夹杂着黑丝。但听得太后嘀咕着:“皇额娘,我该怎么做?”
提起太皇太后,岚琪一阵心痛。太皇太后若在,一定会知道该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太后彷徨,岚琪也迷茫,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们逃避。她轻声而坚定地对太后道:“万岁爷出门前,给臣妾留了话,说就算天大的事儿,宫里也不能乱,要臣妾伺候您,撑起皇家的体面。您别着急,皇上很快就回来了。”
“太子妃那儿,你们哪个去看一眼?”太后紧张地看着镜子里的岚琪说,“可别叫她们有人自尽了,太子还没到京城呢,可别闹出人命。”
可太后说着,又苦笑:“什么太子呀,不是已经废了吗?好,你去知会外头的人,改口称二阿哥。”
岚琪领命,并主动承担责任道:“毓庆宫那儿,让臣妾去看一眼吧。”
太后颔:“也只有你可靠了。”
岚琪示意宫女上来为太后梳头,她摸了摸自己的鬓,环春上来为她整一整衣衫,便往外头走。告知姐妹们往后要改口喊二阿哥,之后便往毓庆宫去。
从宁寿宫一路点了灯笼往毓庆宫,像条火龙似的游走在宫道上。岚琪不急不缓地来到毓庆宫门前,里头已是灯火通明,可想象中的纷乱没有出现,宫女太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院子里,太子妃原本端坐在正厅上,听见说德妃娘娘到了,才起身迎了出来。
侧福晋和侍妾们都跟在她身后,每个人都衣着端庄十分体面,没想到到了这一刻,一向被外人传说得很不堪的毓庆宫里,竟是如此让人佩服的镇定光景。
太子妃朝岚琪福了福,道:“娘娘,孩子们还都
睡着,若是要我们迁出去,可否等天明,让孩子们再睡一晚安稳觉。”
这话叫人听了心酸,岚琪道:“太后的意思,让你们继续留在毓庆宫里,只要照顾好彼此,照顾好孩子们,其他的事一概等皇上回来再做定论。”
她本想说,哪怕太子不再是太子,也还是皇帝的二阿哥,她们是皇家的儿媳妇,自有尊贵在身,太后和她都不会让别人轻易欺负毓庆宫的人。可这些话终究没说出口,此时此刻说出来,再好的心肠,也怕要变了味道。
太子妃身后有人忍不住哭了,可刚刚出声就捂住了嘴。太子妃显然不高兴,岚琪则只当作没听见,交代了这句话,她也不必久留,太子妃亲自把她送出毓庆宫的门。
天边依旧不见光亮,仿佛这一天的早晨迟迟不肯来到似的。岚琪站在夜风里,望着漆黑的天空,望着远处寂静的乾清宫,心中念着:“玄烨,你何时回来?”
她匆匆赶回宁寿宫,将太子妃那儿的一切告诉太后,老人家慨叹不已,连声叹:“皇上不曾挑错人,可见也是为着选皇后而挑的她,偏偏她没有这个命。”
荣妃惠妃诸人在底下听着,宜妃暗暗地与她们说:“这就是命,太后没有做皇后的本事,可就是有做皇后的命,太子妃怪不得别人,只怪她命不好。”
惠妃不言语,荣妃还算好心提醒她:“你怎么不改改这张嘴,还想被皇上关起来念佛吗?”
此时太后在上话,吩咐众人:“你们各自回去约束自己宫里的人,不要让他们乱糟糟的,更不许嚼舌头不许轻慢毓庆宫的人,不然底下奴才嘴贱,你们做主子的脸面也别想要了,我绝不姑息。”
众妃嫔称是,太后又命荣妃去知会底下贵人答应等,不多时大家便散了。岚琪则陪着太后等在宁寿宫,等天亮后二阿哥入城,到时候总有人要来禀告,太后还在想要不要见二阿哥,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儿,她怕自己撑不住场面。
这一日,迟迟不来的天明终归还是来了,太子和大阿哥一行晌午前才刚刚进城。诸位阿哥等在了城门口,个个儿面色严肃,太子在车中没有露面,大阿哥见了众人说:“皇阿玛的旨意,二阿哥不能再住在毓庆宫,命在上驷院旁设毡帷让其暂居,由我和四阿哥轮流看守,其他人照旧各司其职,皇阿玛说了,天下没乱。”
众阿哥纷纷接旨,让在一旁,四阿哥上前来听大阿哥调遣,胤禔则对他说:“十三被皇阿玛关起来了,虽然没有跟着我们回来,但我离开木兰围场时他还被关着,你自己看吧,要不要对德妃娘娘说一声。”
胤禛脸色骤变,他不明白胤祥为什么会被关起来。见大阿哥得意扬扬意气风,知道他等太子落马好久了,眼下可不就盼着皇帝最后裁决这一切,好另选东宫,另立继承人,他这个长子憋屈了三十五年,早就忍不住了。
送太子进宫后,如皇帝所言,在上驷院旁设毡帷拘禁太子,胤禛暂时看守,大阿哥只身到宁寿宫复命。他没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得意的气息,还假惺惺地痛哭流涕说他不知道生了什么,说他可怜太子竟触怒天颜,酿下这么大的祸。
大阿哥离去后,太后与岚琪道:“上驷院是养牲口的地方,皇帝这么做实在太狠了,他必然是在气头上,巴不得杀了才解恨,可这事儿天底下人都看着,堂堂的太子去和牲口住在一起怎么成。等皇上回来了,你若能说得上话,好歹劝一劝。”
岚琪答应下,可不多久外头就传来消息,说太子妃一个人带着细软去上驷院了,余下侧福晋和皇孙们留在毓庆宫等之后的安排。岚琪问太后是不是要去劝阻,太后道:“这才是身为妻子该做的事,你让她去吧。”又吩咐底下人,“既然改口叫二阿哥,就不要再喊人家太子妃了,只怕再给毓庆宫的人添祸端。”
这事儿既然安顿好了,岚琪也终于不用再陪着太后,天未亮众人就起来,太后已经十分疲惫。她也撑不住这样的辛苦,回到永和宫休息了半天,简单吃了几口菜粥,终于在下午等到胤禛过来向她回话。
听说胤祥被玄烨关起来了,岚琪心中大惊。玄烨曾与她说过,胤祥在阿哥所无意中撞见皇帝对苏麻喇嬷嬷说选定了新的继承人的事,他答应父亲绝对不向四阿哥透露半个字。而胤禛看起来也完全不像知道自己已是既定人选的模样,不论如何,应该不是这件事上出了纰漏。
胤禛则道:“大阿哥三缄其口,我后来问了别的侍卫,才知道是二阿哥被抓那晚,他和大阿哥在御帐外打架,皇阿玛怒了就把十三关了起来,至今没有落,也没让大阿哥先带回来。”
岚琪问儿子:“胤祯呢,胤祯做什么了?”
胤禛摇头:“儿臣也问了,都不知道十四阿哥做什么去了,反正二阿哥出事那晚他没在皇帝跟前,是后来才来的。有人说他是去边防巡视了,反正没他什么事,他照旧跟在皇阿玛身边。现在大阿哥回来了,十三被关了,皇阿玛的一切安危都要靠他。”
岚琪捂着心口,只盼着玄烨赶紧回来才好,片刻后冷静下来,嘱咐儿子:“时运高时运低,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什么命,眼下这情景,你不要去落井下石,更不能自以为是,还是额娘那句话,堂堂正正做人,任何时候你都能挺直腰杆。这次的事,你不要把自己搅进去,胤祥不论犯了什么错,让额娘去求情,你别冲在前头。”
胤禛点头答应,抿了抿唇,朝外头看了眼,见无闲杂人在,便对母亲道:“额娘,自从上次我隐瞒太子遇袭的事,向皇阿玛禀告后,我一直在帮皇阿玛暗下查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查所有皇子是否有贪赃枉法的事,二阿哥做错的事,真是足够皇阿玛废他了,而老八老九他们身上的账,更是罄竹难书,您都不知道他们敛了多少钱财。额娘,儿子多谢您这些年对我的约束,不论如何,我能挺直腰杆对皇阿玛说,我手里是干净的。”
岚琪心潮澎湃,但没敢让自己表露出激动,平复心情后道:“去吧,好好看护二阿哥,记着额娘的话,这江山是你皇阿玛一人的,你只是他的儿子他的臣子。”
胤禛应诺,屈膝朝母亲深深叩后离去。岚琪长长舒口气,可心头忽然一颤,不安地想到了她的小儿子。那头横冲直撞的小野牛,向来是哪儿都有他的,怎么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没事儿人似的?
此时此刻,宫里虽然在太后的威严和各宫娘娘的管制下一切太平,可宫外京城里,早就为这件事闹得沸反盈天。八贝勒府里,八福晋跪在神佛前还愿,终于等到太子落马的这一天,求神佛保佑八贝勒一切顺利,他是真正配得到江山得到皇位的人。此时下人来禀告,说九阿哥、十阿哥到了,一并八贝勒诸位门客也都聚在书房里。
八福晋双手合十,闭目吩咐道:“让女眷们各自在屋子里待着,仔细别撞见外客,书房里的茶水派妥帖的人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