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听说皇帝将四阿哥送给贵妃,她心里落了好大一块石头,对这个孩子也当亲外孙一样看,可又时常听丈夫唠叨几句,知道抱养的孩子也有养不熟的,更重要的是,孩子的亲额娘还在,若是默默无闻之辈也就算了,偏偏还是皇帝最喜欢的妃嫔,如今想来,总还有些顾虑隐忧。
“伯母,您回去可要和大伯父说说,等咱们四阿哥长大了,请大伯父教侄外孙骑射功夫,如今宫里头阿哥多了,可不兴他放着自家侄外孙不管,反而去教别的阿哥。”佟贵妃霸道地与伯母撒娇,“我可是知道的,大阿哥今年要学骑射功夫,您让伯父靠边站,今天明珠夫人假模假样的事儿你也去给说说,别让大伯父去教什么大阿哥。”
大佟夫人连连称是,笑着说哪儿有不教自家孩子,跑去管别人的道理。贵妃心满意足,之后要带胤禛去吃饭,也请伯母和母亲入席。大佟夫人领着四阿哥走在前头,佟夫人喊了女儿说:“贵妃娘娘,臣妾有些话说。”
贵妃方才就见母亲神情不自在,知道她是多虑之人,但心情好也不愿计较,慢走几步问母亲:“额娘在家受委屈了吗,那些小蹄子又兴风作浪了?”
佟夫人苦笑道:“她们能怎么折腾,知道你在宫里是贵妃,谁敢欺负我?臣妾不是说家里的事,是看娘娘如此疼爱四阿哥,才有些顾虑。”说着瞧瞧四周无外人,青莲也去膳厅了,才轻声道,“娘娘笃定德嫔不会再要回孩子吗?万岁爷那么喜欢她,到底为什么把四阿哥送来,臣妾问过老爷几句,他说他私下和皇上不论君臣时聊过几句,也不算求,但那么巧,之后没多久就把四阿哥抱来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是件好事吧,还有比送个大胖儿子来更好的事吗?”佟贵妃明媚的眼睛里满是得意,挽着母亲说,“额娘听没听过钮祜禄皇后的传言,阿玛曾跟我透露过几句,当初皇上立她为后,也是有些许条件的,其中一条就是要她照拂德嫔。不论如何大家都明眼瞧着,最初和乌氏针锋相对的是钮祜禄皇后,但自皇上有意无意表明立后之心起,她可就处处帮着乌氏了,临了的日子里也是乌氏在身边,我就猜想这个缘故是不差的。”
佟夫人不大明白:“娘娘想说什么?”
佟贵妃嘴角一扬,笑容里似乎掺杂了许多情绪,口中只是说:“我和乌氏之间也没少折腾,我曾几次三番地折磨她,但不论怎么做也没压垮她,皇上还是那么喜欢她。我心想也许皇上是希望我以后别再欺负她,才会把孩子给我,好让我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和她好好相处。额娘,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母女俩都停下了脚步,佟夫人心疼地看着女儿:“娘娘心里委屈?”
佟贵妃却笑:“白得了儿子,什么苦也没吃,我还委屈什么?”
可佟夫人了解女儿,看得出她眼底藏着不愿表露的情绪,唯有安慰她:“臣妾瞧着,四阿哥和您很亲,自小养在您身边的,不怕将来有二心,抚育之恩大如天,四阿哥会是有孝心的孩子。”
才说完,前头小不点儿又折回来了,大佟夫人跟在后头扶着,一路笑着说:“娘娘还不来吗?四阿哥满世界找您呢。”
贵妃脸上顿时只有灿烂笑容,赶过去把宝贝儿子抱起来,一改方才和母亲说话的神情,温柔甜腻地哄着四阿哥。佟夫人在后头瞧着,心
里头终究不是滋味。
惠嫔这边,因大阿哥书房里已经开始上课,并没有与明珠夫人相见。二人聊起路上遇见佟家妯娌,明珠夫人冷笑:“贵妃年纪轻轻就不能生养,可见也是没福气的,娘娘心里别在意,大阿哥终归是长子,贵妃固然尊贵,可四阿哥又非亲生子,到底不一样。”
惠嫔近来因不得意,对明珠家的态度和早前又有些不同,见明珠夫人一心在自己这边,也乐得和她相好,听见这些话,又勾起她子凭母贵的怨念,好好的大阿哥,怎么就被弟弟比下去了,若是贵妃生的她也罢了,偏偏是乌氏的儿子。
“我从前不争不抢,枉费了大好青春。”惠嫔恹恹道,“太皇太后这次打压宜嫔,弄得我心里也不自在,更不敢和年轻的几个去争了。”
明珠夫人正要开口,见惠嫔的宫女进来禀告:“觉禅答应到了。”她双眸一亮,让请进来,一边对惠嫔说:“娘娘愁什么?年轻的,不是正有一个?”
惠嫔摇头:“嫂嫂不知,她是个痴儿,凭我怎么撩拨她都不动心,还对着宜嫔、郭贵人口口声声说我利用不上她。既是如此,我原好心给她前程,反变成低声下气求她,我何苦来的?嫂嫂还是省了心吧。”
说话工夫,觉禅答应进门来,瞧她年节里不似平日穿得清素,珊瑚色的宫装鲜亮但不艳丽,嫩红的颜色里透着清新之感,她又是最擅长针黹功夫的,自己随便改几下,就有卓然于众的别致。再加上那张足以艳冠群芳的漂亮脸蛋,叫人不得不奇怪为何至今默默无闻。
明珠夫人更是看呆了,心里暗暗念了声佛号,不怪儿子心心念念这个表妹,这样的女人哪个男子见了不动心。哪怕彼时年纪还小,总也有让他动心的地方,如今这要是再见了,家里妻妾?
?要被比下去了,不知道儿子的魂是不是又要被勾走,便满心想着回家要与丈夫商议,再不能给儿子入后宫行走的机会。
想这些的工夫,觉禅氏已向惠嫔行了大礼,盈盈立在两人面前,宫女已经搬来凳子,她浅浅坐了,低垂着眼帘不言语。
惠嫔看了一眼明珠夫人,嘴上不说话,脸上却写着:你瞧,就是这德行。明珠夫人示意惠嫔回避一下,让她和觉禅氏单独聊聊,惠嫔便恹恹地让出地方,径自出去和其他女眷们说话,暖阁里只留下一老一少。明珠夫人心里将话转了又转,才笑着开口:“答应在宫里可好?今日进宫前,容若还让我问候答应一声,一会儿出宫回府,我还要告诉他呢。”
觉禅氏这才稍稍抬起头,平静似水地说:“我很好,不敢劳烦公子惦念。”
明珠夫人直白地说:“答应这话我虽明白,可他心里的惦念,岂是一句话劝得住的,前些年你在宫里不好时,他也跟着憔悴,如今才好些了。”
“我很好。”觉禅氏还是这三个字,不知是不愿搭讪,还是没别的话可说,心里头究竟是平静还是翻江倒海,面上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觉禅答应,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可我们既是亲戚,你又和容若青梅竹马一场,就不顾忌那么多了。”明珠夫人扶一扶自己髻上的簪子,似乎在掩藏什么尴尬,见觉禅氏不为所动,继续道,“朝廷上的事咱们弄不懂,可有一点是明白的,后宫对朝廷的影响不可小觑。听我家老爷对容若说,再过几年太子和阿哥们长大了,朝廷上的势力也要跟着泾渭分明。我们明珠府和惠嫔娘娘、大阿哥有着剪不断的关联,既然如此,当然盼着惠嫔娘娘和大阿哥好,但是你也瞧见了,宫里妃嫔越来越多。那位德嫔娘娘圣宠不倦,贵妃又得了四阿哥,将来什么光景真真难以估量,这样一来,我们家容若的前程……也就难估计了。”
明珠夫人不知是说得口渴了,还是想让觉禅氏好好想一想,端了茶浅浅喝了两口,但眼珠子一直盯着她看,见她面无表情,心里不免几分生气,可还是忍耐了,放下茶碗继续说:“惠嫔娘娘双手不敌四拳,总要有知根知底的人相帮才好,觉禅答应你生得这般如花美貌,皇上若见了一定很喜欢,来日若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助得惠嫔娘娘和大阿哥,也就是助得容若了。”
“可公子他不会要女人相助。”觉禅氏终于开口,朝明珠夫人一笑,美丽的脸衬着这样的笑容,莫名透出几分冷艳孤高感,只怕谁见了也不能喜欢,她却浑然不觉,继续道,“我是罪籍出身,实在不敢高攀惠嫔娘娘,更谈不上什么相助,夫人煞费苦心说这么久,这几句话一定让您失望至极,我也只能说声对不起。”
明珠夫人本来就是骄傲的人,难得愿意低下眼眉,却被觉禅氏囫囵堵回肚子里,气得她眼睛都红了,冷笑道:“怪不得惠嫔娘娘那样的好性子,都叫你磨干净了。”
觉禅氏低眉一笑:“说起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什么性子,深宫最磨人,夫人只是不知道罢了。”
明珠夫人也不好与她撕破脸皮,忍下一口气说:“还请你好好想一想,不说惠嫔和大阿哥,就想着我家容若,不管他是否愿意让女人相助,你有没有心不是全在自己?”
觉禅氏却缓缓离了座,欠身后要走,只温和地留下一句:“那夫人就权当我没有这个心。”
明珠夫人目瞪口呆,看着她莲步轻移不声不响出了门,自己干坐着愣了半天。待惠嫔又回来,瞧见她的样子就知道没说通,颇有几分看笑话的意味,呵呵笑着:“嫂嫂何苦呢,她真是荤素不进,预备一辈子老死在这宫里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在翊坤宫日子很不好过,宜嫔还成,可妹妹郭贵人脾气坏,不顺意了就拿她出气,当个奴才似的又打又骂,就是这样她都能忍,我算是服了。”
明珠夫人低咒一声:“活该。”
觉禅答应离了惠嫔处,迎面一阵寒风扑来,直叫她神清气爽。暖阁里太热,热得心都要迷了,此刻才觉得精神些,不知为何说了那些话心情甚好,便挽着宫女的手一路往翊坤宫回去,可她又怎会知道今天这条路,注定了和从前不同。
回去的路走了半程,就在宫道上遇见一行人迎面而来。年节里宫内往来人多,侍卫关防比平日更严谨,觉禅氏来的路上也远远遇见过一队侍卫,但没想过会遇见他,而这一刻纳兰容若也没想到,会遇见表妹。
一众侍卫都侍立在侧垂不看,直等觉禅答应走过去才好。两人擦肩而过,她本以为自己会伤心,可意外的是很平静,仿佛是因为看见他气宇轩昂、精神清明而安心,平静地和宫女走过去,直到容若的身影完全从眼中消失。
“你们,过来!”可突然间听见熟悉的宫女的声音,觉禅氏朝后看,果然是郭贵人身边的宫女,正冲着容若一众人说,“郭贵人的轿子歪了,过来帮忙。”
容若几人赶紧跟过去,觉禅氏微微蹙眉,只听身边宫女说:“答应出门前,郭贵人不是已经先去了太皇太后那里吗,说是慈宁宫想看小公主,估摸着这会儿回来了。”
“我们也去瞧瞧。”觉禅氏抬起脚就走,可宫女却拉住她说:“郭贵人说不定又要怎么脾气,您何苦?”
“刚才她的宫女不是也瞧见我们了,一定会告诉郭贵人,她若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不过去,会更生气。”觉禅氏嘴里应着这句话,心里其实是惦记容若。她口口声声对明珠夫人说没有那颗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骨子里血液里还有心里,只容得下他一个人。
不是明珠夫人和惠嫔的撩拨没用,而是因为没看见,看见了,什么都不同了。
匆匆跟着赶来,果然见郭贵人的轿子歪在路边,有一个太监跌伤了正倒在路上哼哼。这里前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郭贵人还在轿子里抱着公主坐着,听说有侍卫过来了,便吩咐道:“你们派人去给我再弄一乘轿子来,我和公主在这里等,可不能太久了,公主不能挨冻。”
容若带人将轿子看了看,轿子没有坏,只是那个小太监自己腿脚不好,再换一个人抬轿子就成,并不需要换什么新轿子,便吩咐手下一人说:“你帮着把郭贵人的轿子抬回翊坤宫。”
谁料郭贵人却怒气冲冲:“公主坐在轿子里呢,这轿子分明就是坏了,再摔一下跌坏了公主,你们担当得起吗?”
有宫女提醒她说:“主子,外头是纳兰大人。”
郭贵人却不耐烦地问:“什么纳兰大人?”
“纳兰容若叩见郭贵人。”容若行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