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复回想和皇帝的每次相遇,不知过了多久,圣驾归来。外头熙熙攘攘一阵喧闹后,又突然宁静若无人之处,须臾才听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明黄绸缎的帐子被猛地掀开,岚琪一颤,皇帝出现在了眼前。
再见小宫女,她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是那日风雪中冻得脸颊通红,也不是刚才被冬云撕扯后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白皙柔和的肩膀露在被子外头,纤长的脖子,精致小巧的脸颊,眼眉清秀,莫名地透着叫人忍不住要亲近的温柔可爱。
玄烨看着,不禁怔了。
床上的人因为害羞,稍稍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这一下动作却让玄烨缓过神,他侧坐到榻上来,指着岚琪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朕坐着,你躺着?快坐起来说话。”
“可是……”岚琪不敢辩驳,把被子紧紧捂在身上,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手里的被子只要松开,就会露出她只穿了兜肚的身体,羞红了一张脸,越显得娇嫩可人。
“是朕看错了吗?”玄烨问,几乎是瞪着岚琪。她连忙摇头说:“是奴婢撒谎了,皇上没看错。”
“所以是朕救了你,可你却对太皇太后撒谎。”
岚琪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脑袋低垂得快陷进被子里去,轻声嗫嚅:“皇上,当时当刻奴婢若不这么说,我家主子一定会受责罚,奴婢只是想小事化了。”
“你要小事化了,就把朕推出去背黑锅?”玄烨的声音更大了些,好像故意要吓唬眼前的人,“乌岚琪,你胆子可不小,朕这辈子还没尝过背黑锅的滋味。”
岚琪却倏然抬眸看向皇帝,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吗?乌岚琪,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看着朕做什么?”
“奴婢是想……”岚琪情不自禁地紧紧盯着皇帝,想要把他刻在眼睛里似的,笑靥如花地说道,“您连江山都担得,背一次黑锅算什么。”
玄烨一愣,笑了。
他本就没那么生气,倒是想着,若回来看到一个战战兢兢吓得半句话也不敢说的女人,那今晚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可在皇祖母面前撂了话又不好轻易收回,难道要硬着头皮上?
却没想到这小丫头不仅不怕,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可爱,看着就让人舒服。而之前莫名其妙就记住了她的身影,几番相遇,仿佛就是缘分。
算起来,从赫舍里皇后,到如今宫内形形色色的妃嫔,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他自己选的,当初皇后自然是皇祖母的意思,其他如荣贵人之类也是皇祖母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便是选秀留下的惠贵人、布常在这些,也并不都是他的意思。
对后宫妃嫔的感情固然有,与皇后更是结情深,但玄烨却从未自己选过一个女人,眼前这个,竟是头一人。
“朕问你,那天你为什么一个人在宫道上搬那么大箩筐的炭?就这样对你的主子,值得你今天拼着脸都要被抓花了,也要保护她?”
玄烨凑近了岚琪,很随意地坐在了她身边,歪着脑袋皱眉看她。
岚琪被皇帝看得好不自在,索性与他四目相对,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渐渐镇定的自己,便照实说了那天的事,感谢皇
帝派人帮她。
“是啊,宫里这样倚老卖老的嬷嬷们还真不少。”玄烨听过,不屑地一笑,又问岚琪,“过了今晚,你就是常在,是不是要好好教训一下那老婆子?”
岚琪摇头,道:“不说奴婢不记恨了,就是记恨也不能这么做,过去了就算了。”
玄烨看着她,若是旁人,他会觉得这只不过是拣好听的要表白自身大度宽容的说辞,可那天风雪里的一番对话,和她今晚在慈宁宫的表现,都让玄烨觉得这几句可信。
“你怕不怕?”皇帝突然伸手抬起了岚琪的下巴,故意欺负人似的问,“你若怕,朕立刻送你回钟粹宫,你照旧做你的宫女。若是不怕,现下就把被子掀开了,遮遮掩掩做什么?”
岚琪的心咚咚直跳,见玄烨脸上带着笑意,她不舍得走又不敢自己掀开被子,急得几乎要哭,却突然蹦出一句:“皇上,您想奴婢走吗?”
玄烨佯作含怒,收回了手,哼笑着:“是朕问你,答非所问,还想犯欺君之……”
话未完,眼前的人竟呼啦一下掀开了明黄锦缎的被子,纤柔白皙的身体突然展现在眼前,但见她紧紧抿着嘴,眼圈已经通红,羞怯到极致又很不服气的模样,直叫人看得心软。
“看来,朕今晚该谢谢昭妃。”玄烨脸含笑意,伸手将被子替岚琪捂上,“晚宴前还有两本折子没看完,朕一会儿就回来,你若是闷了,那里桌上的书可以看。”
岚琪乱跳的心渐渐平静,皇帝替她盖上的被子,不只暖了身体,更是暖了心,所有的彷徨害怕跟着都散了,更坦白地说:“皇上,奴婢只识几个字。”
玄烨却不在意:“那就等朕回来教你。”
皇帝来去匆匆,批完那两本折子真的立刻就回来了,拿自己的衣裳给岚琪披着,拉她到桌前把着手写字。岚琪的手白皙柔软,握着笔有几分力道,做师傅的很高兴,哄她说:“明日朕赏你笔墨纸砚,你闲了的时候就学着写字。”
这一晚,岚琪头一回握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包衣旗的女孩子都是进宫做宫女的命,宫女太监不能识文断字,所以自幼家里都不敢教。岚琪跟着母亲看账本,才认识“牛”“羊”“米”“面”这些字,自己的名字虽认得,却从未拿笔写过。
寝殿外头,几个小太监送夜宵来,李公公拦在门前不让进。不多久苏麻喇嬷嬷也来,他殷勤迎上去,问怎么这么晚还不歇着,苏麻喇嬷嬷苦笑道:“主子还是不放心,打我来瞧瞧。”
李公公忙笑:“好着呢,正教新常在写字。”
“写字?”苏麻喇嬷嬷也奇了。
李公公又说:“先头进去不知说什么话,皇上突然跑去东暖阁看折子,把奴才吓得哟,结果看了两本又风风火火赶回来,这会子里头时不时有笑声,要说新人侍寝不少,还是头一回瞧见万岁爷这么高兴。”
“阿弥陀佛。”苏麻喇嬷嬷合十念了一句,由李公公送她出去,路上说,“主子就怕皇上一时兴起,明日又撂下不喜欢了,闹得宫里宫外看笑话。说是既然要了,就好好疼着,也给……”瞧了瞧周遭没人,才轻声说,“也给翊坤宫一个警醒,你知道这些日子外头闹得,大行皇后尸骨未寒,就算计着中宫了,也忒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皇上不高兴,太皇太后几时又高兴了,不过是碍着亲贵的脸面,不愿撕破脸罢了。”
“可不是吗,何苦这样着急。”李公公亦叹道,“今天晚上,昭妃娘娘那儿也够受的了。”
翊坤宫如何,旁人不知,钟粹宫这里,翌日天才蒙蒙亮就有许多太监宫女闯进来,开了空置的东配殿,忙着布置床褥家具。惊扰了布常在,这边也都早早起了,一屋子人站在门前看热闹。
只等天大亮,外头才有轿子到,已然改头换面的岚琪缓缓走进来,抬眼就瞧见立在廊下的布常在,一时忍不住红了眼睛,刚要走过来,却被身旁的嬷嬷拦住了。
等岚琪在东配殿升座,受了宫女太监拜贺,再来见布常在时,盼夏正热了药伺候主子吃,瞧见她来,先是愣了愣,醒过神忙到跟前屈膝行礼。
岚琪鼻尖一酸,伸手搀扶她起来,姐妹俩却是相顾无语。反是布常在走过来,轻轻拉过她,看她身上天水蓝的云缎宫装,笑着说:“真好看,你才
配穿这样的花色颜色,岚琪啊,我替你高兴。”
此时外头又来了许多人,为的正是李总管,笑盈盈地吆喝道:“乌常在接旨,皇上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