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两年过去,陈幼容回京交差。这回晴翠再不跟荣安客套,陈幼容刚到城门便被接到宫中。
陈幼容辞了永福宫备好的酒席:“归心似箭,请不必如此靡费。”
晴翠正要推门入内,在门外听了更气,转头回到正殿,命人将她即刻传来,开口便说:“不知幼容姐姐在外是见了什么风景,流连五年而不舍返程?”
陈幼容笑道:“那地界刁顽之人颇多,草民险些被抓,幸有孟郡守派兵来救,方得保全。陛下亲签文,命悉心治理,怎又怪罪草民?”
晴翠冷哼:“我叫臣下治理,你既然是民,就该早些回来。”
陈幼容笑容不变:“草民既是草民,只要路引有效,何时回京都不算犯法。”
晴翠起身,走下宝座,走向陈幼容,在她面前两步远停住:“你就那么铁了心地跟着她?她有什么好,能比我的凤阁更让你施展抱负吗?”
陈幼容轻叹:“您的凤阁遍布世家贵女,高门俊秀,早已没有草民的容身之地了。”
晴翠微怔,片刻后露出一丝了然:“你认为我已经忘了我的来处,是吗?”
陈幼容轻轻摇头:“我并不觉得陛下必须要记得那个遥远的家乡,燕国夫人与徐县令都已迁坟至此,能让陛下眷恋的故土已经追随您到身边来了。那个充满不愉快回忆的地方不需要再想起。”说着也有些感慨:“毕竟草民离开平阳郡,也有十年了,从未回去过。”
“陈幼容,你应该正面回答我。”
“我回避谈及平阳郡,是不想触不愉快的回忆。草民私自揣测,或许陛下也是如此,您憎恨着那些赤裸的贪婪与恶,所以不许女官制度惠及乡里,对县以下学堂如何拒绝女学生漠不关心,乃至女官制度设立初期,对于那些无法坚持下来的人,陛下也是冷眼旁观。陛下所做无可厚非,却非陈某期望之路。”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晴翠轻轻点头,又说,“皇权难及乡里,与其劳而无功,虚耗物力,不如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所以我选择分化世家,拉拢一部分有志向的贵女。这是我耳目能及之处,我可以将我的意志最大程度地推行下去。”
陈幼容讥讽道:“所以为女开设的科举,最终选上来的却都是府以上的官宦人家,连郡里的都没有。民女贵女,终究不是同一个女。”
晴翠并未诧异:“这只能说明让女孩读书对民家来说太不划算,他们不肯赌,不如早早送去嫁人更妥帖。民家的儿子也是更倾向于早些娶上媳妇,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莫要说民家女孩,就是我刚入宫时,也是先谋生路,直到我拿到免死铁券,封了才人,才开始正经读书。成德,全心全意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陈幼容说:“据草民这几年行走乡间所见,儿子不想读书可以不读,但若他们想考一考,家里多半会支持。毕竟天子施恩,只要考入地方官学,家中便可减免赋税,若能顺利读完参加省试,不拘成绩名次如何,均可享受乡贤礼遇。所以民间殷实人家多爱供养儿子读书,女儿则无此优待。”
晴翠摇头:“天子施恩不分男女,学堂收人不分男女,这些人家对儿子和女儿的付出大为不同,乃因思想,非我之过。”
陈幼容看着她:“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晴翠反问她:“成德以为我当如何去做?”
“您应该强令她们的父母送她们读书。”
“如何保证执行呢?你去盯着每一户人家,看他们有没有违背旨意吗?”晴翠嗤笑,“如果政令只是一纸空文,那么布它就毫无意义,又何必虚耗人力。”说完转身走回宝座。
陈幼容上前一步:“那么那些和曾经的你我一样苦苦挣扎的女子呢?您不管她们了吗?”
晴翠撩衣坐下:“我信奉一句话,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
“学堂难进,朝堂难留。乡野女子也好,世家贵妇也罢,各有各的桎梏,各有各的凶险,父母兄弟、乡绅里老、宗正族长,个个都是虎狼,人人都想撕咬她们的血肉填饱肚子。她们自己若不能明白天下女子同命运,留下了也是平添麻烦;她们若没有坚定的心志走下去,一点阻挠就打了退堂鼓,等着我去救,这门开了也是枉然。”
陈幼容退后一步,悲伤地看着她:“或许陛下的曾经太苦,所以已经全然是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对卑微软弱的小草没有怜悯了。”
晴翠温声说:“成德,你知道小草们什么样子吗?她们可能会眷恋那个少有温情的家,可能会临渊羡鱼又畏惧水深不可知而胆怯,可能她们今日都已下定决心跟你走了,明日又哭着告诉你,她不能走,她舍不得母亲,舍不得孩子。你以为绣楼就不曾救助陷入绝境的女子吗?能下决心的人很少,下定决心后走了一半又回头的不少。而这样看见过希望又沉沦回去的人,远比从未出的人痛苦。成德,你带不走、帮不了所有‘冯玉兰’,我正是因为怜悯她们,才给她们留下麻木生活的机会。”
陈幼容冷冷地说:“因为此时做不到,所以干脆认为永远做不到吗?所以从一开始就放弃她们,永远不考虑拯救她们吗?”
晴翠哂笑道:“永远是多远?我去爱那遥远的、素昧平生的、面容模糊的女人,将有限的钱和人丢出去,用有限的精力去做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只为换自己一个博爱的心安,这就是圣人了吗?”
陈幼容一字一句地说:“惟民生厚,因物有迁,违上所命,从厥攸好。”
“有弗若于汝政,弗化于汝训,辟以止辟,乃辟,”晴翠笑看着陈幼容,“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成德,你该自省了。”
陈幼容反唇相讥:“不知陛下可有静心体察己过?图厥政,莫或不艰,陛下嘉谋嘉猷,可入告尔后于内?”
“有废有兴,庶言同则绎,何其扰烦!”晴翠笑道,“我与你仅二人矣,而争执至此,若听万人之言,则政令何时可行?况且你只说为国为民,可知国与民也有分歧?年年有百姓来击鼓,称军费甚重,要求解散兵马,将节省下来的军费留作百姓养身活命之需。百姓所愿有错吗?民生甚苦,所盼望的不过是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但我们能听吗?无御敌之兵,这丰沃的九州还能留我华夏之名吗?”
陈幼容说:“陛下以女子读书艰难而不行政令,何异于军费重所以废兵?”
“成德想岔了。民从来不是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想法,譬如那些期望解散兵马,钱给他们的人,你要是把钱给他们的妻子女儿儿媳,你以为他们会高兴吗?你以为他们眼里女人是民吗?”晴翠冷笑,“同样的,女人的愿景就一致了吗?我要女儿继位,太后乐意吗?太后不是和她的女儿一条心吗?这还同样是母亲为女儿呢!至于朝中女官与娘家婆家的抗争,更是缘由千万,甚至娘家未必比婆家更偏心女儿,此是嫁娶之道所致。我要从何处下手,如何更改,才能得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说到底,陛下就是不愿意去试一试,”陈幼容大为失望,“倘若没有那么多阻碍呢?倘若百姓踊跃送女读书呢?”
晴翠嗤笑:“你方才不是已经说过,民家送子读书多,送女者近于无吗?”
“所以才要陛下大行政令,深耕郡县书院,以使女子读书蔚然成风!”
晴翠摇头:“你们这些人,理想高远而不看脚下,构想极美而不能虑其长远,若只是空坐静室,虚画未来,则与竹林清谈士何异?”
陈幼容冷冷地说:“为国为民竭尽思虑,总比想都不想的人好。”
晴翠缓声道:“我无意责备你的畅想,正如你即便误以为我这样做是出于憎恨过往也没有苛责我一样。成德,我不希望你做第二个徐为民。徐为民做到了为民,却太过急躁,太过天真,他的结局太过心寒,太不应该。百姓们可怜可爱,亦有可憎可恨之处,百姓们并非天性蒙昧,却有未得点拨只图冲动泄愤之时。知其软弱而仍旧悲悯,是为大善。然而行善并不是盲目将她们从原有生活中拉出来,强行让她们过你所认为的好日子。”
“水利万物而不争,我又何尝不知?可水是无知无觉的吗?有心者水滴石穿,无心者单箭难断!”
晴翠反问:“成德既知水滴故事,因何不知渐靡之道?明璋幼时,有一回襄阳大长公主贡来斑斓活虾,与海虾大小近似,却是淡水可活。明璋很喜欢,说要留下养着,我们答应了。那时天冷,她觉得小虾在水里会受不了,就把虾捞了出来,放在水缸里,端入屋中取暖。然而屋中闷热,水渐生瘴,没多久小虾就不行了,那些留在太液池中的普通食用虾反而活得长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