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泥污的手举到头顶,恰巧能握住从透风口处漏进来的一缕月光,真是皎洁无暇,静影沉璧,今日是中秋月圆之夜,他却只能透过这一方小口窥视明月,外面该是怎样的景象呢,往年都是怎样的景象呢?往年的这时候,金家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从早起就要开仓济粮,来领粮食的人能排出三里地,整个金府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满院飘着桂花香,到了晚上宴八方宾客,上门送礼的人能踏破了门栏。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年的中秋,他会躺在死静的囚室里,对着月光试着活动好不容易有知觉的手指。
指腕关节的针口,果然如齐彬所说,经过两天后,几乎看不出来了,可是浑身七十八处关节,没有一处不冷,如今已是中秋,天气虽还不冷,但囚室有些潮湿,疼痛退散后,依然难受地让他两天都无法入睡,骨缝里往外冒着寒气,想要站起来双膝就打颤,就算只是坐着也觉得髋胯无法支力,他觉得自已现在已经像个废人了。
他爹娘就躺在他身边,俩人几日没合眼,眼泪几乎没停过,看得他极为揪心。
他觉得自已的身体已经很疲倦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想着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走向未知的命运,他已经感觉不到害怕。
他看着自已的手,脏兮兮的,指缝中都是血渍和泥污……回想起来,手上的针是最疼的,十指连心啊,他记得有个人表现得很喜欢这双手,经常拿着把玩儿,一会儿掐一下,一会儿咬一口,然后抬起下巴眨着黑亮的眼睛笑着说这是猪蹄……小宝把手盖在了眼睛上,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一直滑落到身下的干草堆,没入其中,就没了踪影。
从关押处到苏州外城门,小宝走了这一生最长的一段路。其实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有时是坐着奢华的马车,有时是骑着千里良驹,无论哪次,莫不是前呼后拥神气活现,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坐在囚车里,重刑加身,押赴都城问斩。
苏州城的百姓,但凡长眼睛的,就没有不认识他的,索性他平素没有大奸大恶,只有指指点点嘲讽揶揄,但开始路过商街时就不同了,金家生意做得过大,把其他家挤兑得苟延残喘,逮到这种落井下石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一时从囚车外飞进不少东西,负责押解他们的官兵喝止了几次,见并不伤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那赤裸裸的羞辱,让他们三人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打在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如同千斤的重锤一般,疼痛难当。
因为围观的人太多,行驶速度异常缓慢,等出了城,天已经黑了。寒毒的毒性随着天气变化隐隐有发作之势,小宝一想到齐彬说的发作起来要比施针时还要疼,就怕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蜷缩在囚车里紧紧抱着身子,他睁着眼睛数着时间流逝,等待太阳出来。
变故在第二日正午时出现。
一行人正在树下休息,清鸣的剑鞘分离之音划破了沉闷的空气,十数条黑影铺天盖地地袭来,小宝一打眼就看见了他熟悉的身形。
招财进宝!虽然两人都蒙着面,可是那体型、那身法,他绝对不会认错。
黑衣人和押解的官兵缠斗在一起,官兵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
小宝的囚车突然一阵剧烈地晃动,接着是炸裂的巨响,眨眼间,囚车的木条已经在他周身分崩离析,却没有半片伤到他,一只有力的手臂一把环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腾空带了起来,小宝猛然回头,对上了一双眼睛,同样是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内眼角向下而眼尾上挑,眉形锐利修长,卷翘的羽睫在微微眯着的狭长双眸下打下一小片阴影,总是带着些贵公子似的傲慢和潇洒的眼里此时全是浓烈的怒火。
小宝失声道:“苏胤!”
砰!内室一声巨响,一个修长的身形不受控制地飞了出来,将脆弱的木门撞个稀碎,人也倒在了一片残垣中。那人低吟了一声,从地上爬起,复又跪倒在地,沉声道:“属下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从内室传来一声怒吼,声音震得人心肺都在颤动。
只听另一个声音急道,“请少主赎罪,属下已经派人追踪,不日定会有他的消息。”
“安排好的事都能让你们办砸了,在手里的人都能弄丢了!你们还能干什么?没用的废物!”
“少主,请给属下三日,属下必将金小宝找出来!”
说话之人被一脚踹倒在地,一条白影闪出了内室。
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用再多的赞美之词形容此人的容貌也绝不为过,只是此时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怀恩一把拽起右影,“废话少说,我要亲自去找他,你去调派人马。”说完往门口大步走去。
脚还未踏出大门,一道低哑的声音轻易阻了他的脚步,“怀恩,你才回来几天,就开始拆房子了?”???
怀恩顿住脚步,“我要出门,没空解释。”
“你做事又几时解释过?可你不解释,就当爹不知道吗?”为首之人,与怀恩一样一身白衣,容貌清逸俊朗,气质甚为出众,他负手而立,隐有居高临下的迫人气势,他眼神锐利冰冷,眼底却似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愁,此人便是当年的二皇子,如今的统教教主宗政予湛。
怀恩冷道:“你既然知道,就别挡着道,你要我做的我都完成了。”
“嗯,做得比我预期的还要漂亮,只是你跟金家少爷的事,让我更加意外。”宗政予湛说话时表情淡漠,语调平缓,看上去冰冷而疏离,尽管他长相并不凶恶,却让人打从心底地不舒服。
怀恩冷哼一声,“你知道了就知道了,我现在一定要走,你待如何?”他随行的人中向来有他爹安插的眼线,任何事传到他爹耳朵里都不奇怪,与男子相交他也并不避讳,他和宗政予湛一向没有寻常父子间的伦常顾忌,更别说情谊了,他们之间,只有命令与服从。
“怀恩,你是翅膀长硬了,倒还理直气壮,你真是没把爹放在眼里。”??l
“又不耽误你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怀恩已是非常不耐,他在这里多废话一秒,见到小宝就要晚一秒,苏胤行事缜密,若有心藏一个人,他得费多大的功夫才能把他们翻出来?他必须尽快下江南,这几日他莫名地心慌,想着小宝知道这些事后的反应就整夜无法成眠,虽然据押解人员说小宝除了瘦了些精神不太好外没什么变故,可他还是不安,他必须马上见到小宝,一刻都不想多等。他想着只要他放下姿态,小宝不会舍得怪他的,将来把小宝和金家人安顿好,他们可以继续衣食无忧地生活,要什么有什么,一切都跟以前一样,而在他的羽翼庇护下,金家的人其实会比以前还要安全。眼下他心急如焚,主要是怕苏胤给小宝灌输什么东西,小宝本就极易煽动,更何况对苏胤相当信任,若是小宝怨他气他不再理他,他要怎么办?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怀恩的焦急全写在了脸上,宗政予湛挑了挑眉,表情有了一丝变化,“爹从小给你订了亲的,你忘了?”
怀恩怒道,“我何时答应了?”那什么蛮夷的劳什子公主,他连见都没见过,以前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懒得表示什么,现在他绝不可能任他爹摆布。
“爹也没需要你答应,你照做就是了。”
怀恩冷声道,“现在不同了,你就别妄想了。”
“爹一直觉得你还算懂事,如今竟然如此不知轻重,你若看上那小子,带回来不是不可以,你年纪也到了,爹从未阻止你纳几个妾室,你难道要为了他违抗爹吗?”
“哼,你若要助力要后代,怎么不自已纳几个妾室,谁也没阻止你呀。”
宗政予湛脸孔瞬时僵硬,周身都散发出强烈的杀气,沉声道,“我这一生只忠于你娘一人,你敢拿你们这些污秽之事跟我和你娘的情谊相提并论,你找死!”
怀恩利落地拔出佩剑,“在你眼里只有你们之间那叫情,别人都是可用可不用的物件,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我一定要去找他,你硬要阻我,我今天就把这儿拆了。”
宗政予湛怒视怀恩片刻,周身爆裂的气息突然收敛于无形,整个人也恢复了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淡漠的样子,“把你的剑收起来。”
怀恩眉峰微挑,却未动作。
“把你的剑收起来,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如此放肆。”
怀恩昂头,坚定道:“我要去找他。”
“你年纪尚幼,懂什么是情吗?”
怀恩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长剑入鞘,大步往外走去。
“站住!现下还有些教务要你去处理,你这一走,耽误多少事,叫左右影去找人,你给我留下。”
怀恩脚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