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绿萼安然入睡,另一边,萧持大步流星地离开芳菲苑后,脚下步伐凌乱,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去哪里。
羞恼、惭愧与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的茫然等诸多情绪缠绕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将他紧紧裹在其中,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气势汹汹地去,狼狈不堪地走。
萧持靠在树上,仰着头?闭了闭眼。
任凭他再自视甚高,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妻今日说的那番话,发?自肺腑,字字句句都戳中了他的心,那是一种微妙而持续的痛感。
萧持投军多年,承受过的伤痛无数,但即便是他受伤最重、险些夺去他性命的那几次,回忆起?来,也不及方?才听到她含着哭腔的话时心头?闷痛的万分?之一。
周遭夜色寂静,秋露深重,连虫鸟都不愿意在这样凄清的夜晚探头?出来纵声歌唱,萧持靠在树干上,任由树叶颤抖着将冰冷的积露落下,顺着他的额头?蜿蜒下滴。
那张英俊而清正的脸庞上一片颓然,闭着眼,眼窝微凹陷下去,愈发?显得眉骨挺秀,锋锐轮廓中流露出一种极为?少见的踌躇不定之色。
尊重二字,提出来轻巧,但他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展颜,让她感受到他珍重她的心意?
萧持头?一次恨起?自己蠢笨。
……他现?在头?脑一片空白,略闭一闭眼,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她泛红的泪眼。
萧持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夜色散去,月落星沉,东方?欲晓,有薄薄的晞光破开云雾,落下的模糊光影将那道挺拔身影勾勒出几分?孤寂意味。
负责花园洒扫的林风一如既往地拿着扫帚出了门,时辰还早,他打了个哈切,眼角溢出些泪花。
秋日的清晨有时候也让人冷得受不了,林风低着头?拿着扫帚左右横扫,却冷不丁扫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林风纳闷地睁开困顿的眼,看见一个生得极高、极英武的男人站在树下,神情冷淡,下巴一圈青色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凶劲儿十足,他顿时吓得瞌睡虫都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抖着声音唤他:“君侯……奴才不是有意的……”
他心里叫苦连天?,这么早、这么冷的时候,君侯不在中衡院拥着貌比天?仙的女君舒舒服服地睡觉,来花园里做什么?吸收天?地灵气啊?!
林风在心里小声嘀咕的时候,萧持动了动僵硬的肩,不发?一言,大步而去。
他走动间,依附在衣裳上的湿冷之感随着他逐渐升高的体温迅速蒸发?,这种感觉算不上好?,但他现?在顾不得那些。
萧持回了中衡院,没要仆妇们伺候,自个儿提了水去浴房,就?着井水简单洗了个澡,水珠淌过他劲瘦有力的身体,冰冷的井水却没能让他感到片刻的松缓。
他胡乱擦去脸上的水渍,新生的胡茬有些扎人。
之前他有一次坏心眼地留着胡茬,没刮,故意去蹭还在熟睡里的人,直到把那片雪白蹭到发?红,她在不自觉中的嘤咛声中渐渐醒来,用绵软的手去推他,却只会得到他更兴奋的回应。
现?在想想,只顾着他自己爽,却不顾她的意愿的行?为?,可不就?是不尊重么。
萧持出了会儿神,西平隔着一道门在屋外唤他,说是蔡军师有急事找他相商,已在军衙等着了。
萧持脸色一整,回了声:“知?道了。”
他不再纵容自己沉浸在纷乱又晦涩的思绪中,迅速收拾好?自己,拿起?桌上的佩剑出了门。
蔡显寻他,的确是为?一件大事。
探子来报,躲在都城苟延残喘了十几年的老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几个皇子为?了继位之事闹得不可开交,已到了手足相残的地步。这一点众人自然乐见,但只怕皇室纷乱,反而会便宜裘沣打着勤王的旗子出兵,到时候他先一步占据了都城,在天?下人眼中先占了个‘名正言顺’的名号,于萧持他们终究不利。
萧持在军衙一直待到天?色转暗。
众将按照先前的部署依次行?事,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放下手里的文书,踌躇半晌,还是唤来携翼,纵马归家。
他直直奔向芳菲苑。
萧持清楚地认识到,气未消,芥蒂仍在,她不会搬回中衡院。若他去芳菲苑,她仍会小意温柔地服侍他,甚至在床榻上也一如既往地配合他。
但萧持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他的妻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看似娇弱,却能抗住冰封雪盖,是真正的雪中高士。
真心二字,说起?来简单,但要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诚意,却极难。
今日白天?时,他也曾趁着喝茶小憩的空当,问?了几位早已成家的将领,扯了一个朋友的筏子,问?他们该如何讨得家中妻子欢心。
当时将领们脸上浮现?的暧昧笑?容,萧持不愿多加回忆。他们给出的回答,无非是送金银珠宝、送屋契地契,要么,就?是再送她一个小孩儿,让她没有精力再计较先前的不快。
这些回答对他来说,都不适用!
翻身下马之后,萧持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一路疾走,到了芳菲苑前,他却生出些近乡情怯的迟疑。
直到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玛瑙看见一道巍峨人影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之后,连忙往旁边避了避:“君侯。”
萧持往里走了几步,便停下了。
芳菲苑这座院落很小,他一眼就?看到了漆黑的主屋。
有一个想法猛地窜上心头?,萧持难掩惊喜,回头?问?道:“女君可是搬回中衡院了?”
玛瑙摇了摇头?,老实?回答:“没有,女君一早便出门赴姑奶奶的乔迁之宴了。”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萧持想起?来了,阿姐曾遣人去给他送了信,说她意已决,要和愫真她们搬出去住。
萧持不会随意置喙别人已经做好?的决定,哪怕他知?道瑾夫人必然会大发?雷霆,但他也没在意,只给阿姐和外甥女儿多拨了一队侍卫过去。
去阿姐新搬的宅院里庆祝暖居这种事,若是他们两人没有争吵,她定然会等着他一块儿过去。
萧持对从前那个狂妄不逊的自己的厌恶之意,又骤然深重起?来。
他的情绪抑制不住地变得有些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