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有一个叫做“吃臭”的行当,也被称之为“地老鼠、穿山甲”,官称盗墓的。在这个古老的行业之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规矩。
通常来说,这行手艺都是家传的绝技;外出做活的时候,也都是父子搭档。只不过“下河摸鱼”之人,都是儿子;而父亲则留在“岸上”,负责掌眼纤绳、瞭高放风。
之所以会传下这个规矩,除了因为儿子年轻力壮、身手矫捷,更方便爬上爬下之外,还有一个更深层的理由。因为做儿子的,可能会见钱眼看;一旦摸到了值钱的好物件,一时被贪欲蒙了心窍,很可能会将父亲活埋在“河里”;但为人父者、却永远都不会做出这等恶事来。
同样的道理,周元庆与周长永二人“下河”、为人父者的周元庆,就犯了类似的忌讳。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太子此举,都不亚于割断了绳索,拿起了铁锹的孽子……
这一手卸磨杀驴、被他玩的是“光明正大”、人尽皆知;这分明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亲爹钉在桀纣之君的耻辱柱上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原本周元庆属意周长永继位的原因,也大多都是因为祖上曾留下了“不可废长立幼”的规矩;可如今祝云涛死了,他膝下独子“项青”,必会成为一任手握实权的驸马,也就等同于破开了“驸马不得入朝理政”的祖宗规矩……
既然破都已经破了,那破一个还是两个,也就不成问题了……
即便如此,周元庆也没有立刻废掉太子的打算。而他当众宣布深挖此案的用意,也只是想借此事敲打敲打频频出错的太子,顺带再仔细考教他一番。如果他能够春风化雨、无声无息的解决问题,那么就证明此子只是一时犯了糊涂,未必不可托付祖宗基业……
可如果他做的不好嘛,周元庆也还有别的儿子可立。北燕王朝即将到来的中兴之治,本是天下大势,不会因个人意志而更改。一个英明神武、继往开来的圣君明君,也未必就比那些昏聩无道、贪图享乐的庸主,更加适合这个时代。
散朝之后,始终一言未的太子周长永,在两个小内监的搀扶下缓缓出宫,坐上了太子府的马车。盛夏时节的阳光真是又毒又辣、那些咸涩的汗液、流淌在尚未愈合的廷杖伤口之中、杀出了一阵阵难耐的痛痒。
闷热的天气、伤口的不适,精神的紧绷,再加上父皇那锋锐如刀的目光,都使得太子处于一个非常暴躁的情绪之中。如今回到了相对狭窄封闭的车厢里,他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与舒适……
“快快快,帮我吹吹……吹吹!太医送来的“凉药”带了吗,赶紧敷在伤口上……”
太子刚刚钻进车厢,便手忙脚乱的将一袭杏黄色色朝服扯开,露出了汗津津的中衣,以及那些早已被汗液与脓血泡软的伤痂。车厢之中两个伺候的小厮,一人取来湿巾为其擦拭伤口、另一人则从车厢中的小柜子里、取出了一枚精巧的瓷瓶,小心翼翼地为太子敷药……
“嘶!该死的奴才!”
手指摸在清理过后的伤口上,自然带出了一丝痛楚。太子的心情本就烦闷暴躁、被此痛一激,立刻就炸了起来!他弯腰在车厢中站起身来,飞起一脚,踢中了那个替他擦药的小厮;感受到施暴带来的病态慰藉之后、他便更加疯狂地拳打脚踢,一边打还一边不停咒骂,声音也越来越大……
一直跟在车边小跑的太子府大管家忠伯、耳听得车厢中传出了太子粗鄙的咒骂之声,不禁皱了皱眉头。随即,他对车夫头和护卫长做了个手势,马车迅改道小路,避免吸引旁人之耳目……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这乘马车便停在了城北太子府的后巷。太子披着中衣、赤裸着胸膛跳下马车,冷哼了一声,便迈步入府;而忠伯则连声呼唤丫鬟,准备为太子沐浴的事宜……
这时,护卫长缓缓靠近忠伯身边,低声向他询问道:
“大总管,那丫鬟的腑脏,应该被太子爷踢碎了……现在正躺在车厢里大口大口的吐血沫呢……”
“……哎,人还能活吗?”
“据卑职估计,二成不到。”
“查查奴籍,再去账房支份白包,给家里人送些体恤过去吧。”
“是!……总管,送一份……还是两份啊?”
忠伯挥了挥手,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迈步进了府门。坦白的说,太子自幼随蔡熹刻苦攻读、自少年时代便一身儒雅之气,绝非那种暴虐成性之人。直至今日,太子的右臂上还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就是一个小丫鬟不小心打翻烛台,烫出来的印记。而当时的太子周长永,不但厉声喝退了本欲棒杀此婢的忠伯、更轻声细语的哄了这个小丫鬟一个多时辰……
自己在太子府上当差几十载,这种殴打虐待下人的事,对于太子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忠伯考虑了半天,吩咐下人去冰窖取冰,制办了一份消暑冰点,亲自端入太子的寝房。
此时太子周长永、正躺在一个大木桶中闭目养神;而两个通房大丫鬟、还不知马车上生的事,情绪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只是照例小心伺候而已。忠伯将冰品放在接手桌上,挽起两道袖口,对两个大丫鬟摆了摆手……
“是忠伯吗?有劳了……”
忠伯心知肚明,这“有劳”二字,乃是他处理“马车之事”的谢意。正所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这也本就是自己的份内之事,不值一个谢字。
“此事怪我,是老奴年纪大了,挑下人的时候没长着眼,气着主子了。夏天暑热之气甚重,主子先进一盅冰,压压热毒吧。”
说完之后,忠伯给太子端来了一道白瓷盅;掀开盖子一看,原来里面放的是绿豆莲子磨成的泥、并混合蜂蜜调味、与冰沙搅拌而成的消暑甜品。
太子身处于温水之中,脸上被甜盅散出的寒气一敷,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低头再看,这一盅碧绿色的冰沙,看起来就更是冰爽怡人、令人食指大动。太子任由忠伯替他小心擦洗着后背,三两下便吃光了冰品。
感受着夏日难得的凉爽畅快,自然也对忠伯的办事能力交口称赞道:
“忠伯啊,我看咱们北燕王朝的奴才,除了跟随父皇的唐大伴之外,就属你最会办差了!”
“太子爷谬赞了。唐大伴乃是陛下近人,四品官身;而老朽却只是个奴才,怎配与其相提并论呢?再者说来,当年若不是殿下您、开口回绝了陛下赏赐来的宦官,只怕老奴早已经被遣散回乡、种田渡日了,焉能留在太子府颐养天年啊!”
“可惜啊……可惜你不是内监之身;否则他日我位居九五之时……”
“殿下还请慎言!”
眼下蔡熹称病在家、拒不见客;他的满腹心事,又无人可谈,实在是不吐不快,堵在心里难受极了。如今谈兴正浓、一听这话,太子本欲作,却感到内心之中一片凉爽,也就泄去了那一份骄狂暴躁之气……
“哎……忠伯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些日子我……难啊!太难了……”
其实,忠伯懂不懂朝中之事、能不能提出解决方法,太子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心中烦闷压抑、又倍感孤单,急需找个人倾诉罢了。
直到忠伯小心太子涂抹了伤药,又伺候他换上了一身干爽透气的夏服之后,周长永才总算说完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当然,他所谓的“实情”,顶多有四成是真罢了;其余的六成,除了无法说与旁人的“秘闻”之外、还有许多美化自己形象的“春秋笔法”……
忠伯则一直安静的听着,偶尔搭一句感叹词,作为“承上启下”的阶梯。直到太子喝了口茶,用期盼的目光等待着自己回应之时,他这才顿含笑,颇为自谦的说道:
“老奴只不过是个马夫出身,蒙殿下错爱高抬、许老奴太子府总管一职。朝堂上的事,老奴不懂;不过这自家的事,老奴倒是明白一些。正所谓当面训子、背后教妻;依老奴浅薄只见、此事您也无需过于介怀。陛下只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却并没有提及关于殿下的只言片语。老奴想来,也许只要殿下给出的“交代”、份量足够、能够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这结果是真是假,对于陛下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要说这忠伯的猜测,虽然并不全对,但也算是切中了要害。按照周元庆的想法来说,如果太子愿意舍弃自己的党羽,把这桩案子打成一桩窝案!交出几名二品大员,十几名地方官、再随便沾上几个外戚皇亲,也就是了。
毕竟待战事消弭之日,太子继皇帝位,也就不需要这些党羽存在了。杀一批关一批流放一批,将这些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全部消化干净;而后再通过几次恩科,拔擢精明能干、年轻有为的天子门生,才是为人君主者、选士取才的正道!
而且摊子铺得越大、人死的越多,分摊到太子身上的干系,也就变得微乎其微了;几十个朝廷的大员的脑袋落了地,老百姓目不暇接、议论纷纷,谁还有心思去深挖太子的罪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