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帐中之人情绪回归稳定之后,裴涯先不顾仪态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向四周看了看,伸手指向了一个胡须头有些斑白的将军说:
“这位老将军就是有着“五花烈马洪”之称的洪烈洪老将军吧?您可是太白铁军出身的老人了,跟着太白飞虎郭老王爷出生入死了这么多年,必然有您的过人之处。在场众人可都是您的晚辈,就不妨畅所欲言吧。”
这位洪烈洪老将军,此时一见裴涯竟然对自己十分熟悉,不由得心中更生出几分钦佩之感。军中为将者,有一个基本要领,或者说是一个最大的忌讳,那便是要避免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若是兵将之间没有对彼此深刻的了解,又怎么可能在实战之时,达到如臂使指的程度呢?如果是那样的话,哪怕再精妙的战术计谋,无法在战场上施展出来,也是无用的。
“裴督说的一点不错。老夫自幼便投身于郭公帐下从军,大小征战近百场,多少还算有那么点经验可言。既然裴督不弃老朽年迈昏愦,那么末将便倚老卖老,说上一说……”
裴涯听到这里,用极为轻松的口吻一摆手,打断了洪烈这段自谦的话:
“洪老将军的赫赫威名,这幽北三路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又怎会与年迈昏愦扯得上关系呢?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如今这座大帐可没有什么职位高地身份贵贱之别,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袍泽手足。老将军您身为督府军中的定海神针,又是我们这些人的前辈官长,有什么就直接说什么嘛,莫非您对自家的儿孙也是这么客气的?哈哈哈哈……”
洪烈本就是个直性子的武夫出身,见裴涯这副模样不似惺惺作态,也就放开了胆子:
“方才裴督查探边境可有什么心得体会呀?”
“……嗯,我中山路与漠北草原的接壤边境线极长,又大多是一览无遗的平原开阔地带,这无疑中就会拉长了我方的防守范围。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裴某认为,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则是无险可依,面对草原人的快马弯刀根本就束手无策,可以说是追不上、打不过、找不到、摸不着,再加上土地原因无法铸墙,也就没有了诱敌深入、围而歼之的必要条件……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这才会着急请众位前辈来为我出谋划策呀……”
洪烈听完就点了点头,裴涯的这一番话,虽然有些许偏颇之处,但大体上的思路还是没有走偏的。由此可见裴涯其人,虽然在经验上有所不足,但对于军事上的领悟力还是不错的。只要假以时日,定能变成一位难缠的名帅。
“裴督说的不错,这中山路的边境线问题,的确让我们有些无从下手,但其实实际的解决方式,也并没有多么困难。裴督是新官上任,又是学子出身,没有与漠北草原人面对面的厮杀过,有这样的误会不难理解。裴督啊……其实是你把他们想的太过凶悍了……”
洪烈说到了兴头上,摇着脑袋颇有一番指点江山的得意。这副有些倚老卖老的话说到最后,他自己反而最先醒悟过来,偷瞄了一眼裴涯,却现裴涯竟然是一脸的渴求之色,虚心受教的姿态溢于言表。这个反应让洪烈就更加放松了:
“漠北草原人擅骑射熟弓马不假,普通士卒的战斗力更是几倍于我幽北,但是他们人丁稀薄,兵源补充也远远不如我幽北三路;这些马贼平日打个草谷,最多不过百人;哪怕是正式战争,也不过区区几千之数;若是能够正面对攻,哪怕是十个幽北士卒换一个漠北骑兵,我们也定然可以将对方拖耗致死。但为何我中山路边患多年未除,这些马匪又犹如野草般周而复始呢?皆因为他们借着精湛的骑术与优良的马种,从来不曾不与我幽北大军正面相抗;漠北骑兵所到之处,只是简单劫掠一番便放上一把大火,而后便扬长而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而这时我方大军往往才刚得到消息。您说说看,若是您来领兵,这种仗该怎么打?这样的马匪又怎么追呢?”
面对老将军洪烈的反问,裴涯则铺开了一张中山路行军地图,仔细的观察了起来,而后得出一个结论,而后迎着洪烈那探寻的目光,带着疑问的语气说道:
“若是这样的话,只能寻找几座坚城互相依托、守望相助,拉出一道可以随彼此支援的稳固防线,把对方骑兵的活动范围缓缓压缩,最后形成围而歼之的战场态势……是这样吧?”
洪烈捋了捋斑驳的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裴督这战术甚合兵法,但未免有些乐观了。漠北人打娘胎里生下来就骑在马背上,平日里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战场厮杀,都是与战马共同进退的。他们可是华禹大6上最出色的骑兵,又怎么不会知道自己的优势与缺点呢?裴督你可以结合往年战报一起分析,这些草原狼们,何时进入过我们封锁线的势力范围之内啊……换句话说,就咱们往日的那些小招数,早就让人家摸了个一清二楚。想坐到请君入瓮,又谈何容易啊……”
裴涯想了想,又用指甲在羊皮地图上掐出了几条痕迹来,现的确如他所说那般别无二致,立刻点了点头:
“今时不同往日,这次北燕与漠北人结成二次同盟,好像是要来真的了。那我们应该怎么提前布防呢?”
洪烈想了想,伸出了两个指头:
“若是老朽看来,如今有两个方法可以一试:一个比较主动,但是要冒很大风险;而另一个则比较被动,但也更加稳妥一些。”
“洪老将军快说……”
“这第一个比较主动激进的做法,便让出整座青山城!当然这个让也是有前提条件的。我们提前分散兵力,暗中驻扎在中山城附近的村落县城之中,而府中山城则提前精心装扮一番,待漠北骑兵大军而至,我方野外军队则佯装不敌,节节败退至青城山附近;而后面对漠北骑兵围城,城内士卒爆哗变,有大批“败军”弃城而逃。届时这座中山路的府青山城,就变成了一块肥美的羊肉,摆到漠北人的桌面上了。只要他们禁不住诱惑,想要进入这个贸易大城劫掠一番,那时节或是困城不攻围点打援,或是提前在城中放置引火之物,来一个瓮中捉鳖,就全看大人的喜好而定了。毕竟青山城可是在我们中山路的腹地之中,而那些草原骑兵野外游斗是天下无敌,但若说到守城……哈哈哈哈……”
洪烈说到此处刚要仰天长啸,突然现裴涯的眼神中带着些炽热,又急忙泼上了一盆冷水:
“裴督先别急着高兴,此计还有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这其一,青山城附近村县究竟可以伏兵多少?而那么大的动作又是否可以保证计划不提前外泄?这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其二若是草原骑兵在进城之前,先去周围村落仔细探查一番又当如何?半个老弱妇孺都没有,全是青壮年的村落,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这第三则最为重要,这个计策中的诱饵,可是中山路的府;虽然经过我们提前迁移,但无论是付之一炬,还是被大肆劫掠破坏一番,传出去都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若是能一次性坑杀所有漠北骑兵,那还勉强说得过去,若是皆时只有千余小股骑兵闯入城中,这大门您是关还是不关?这城您又烧还是不烧呢?”
虽然洪烈这番话说的极有道理,但此时裴涯的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身负宣德帝的厚望,还指望着他这一任总督当下来,可以彻底分化瓦解掉郭家在中山路的残余势力呢。可若这真的按照这个大胆的计策行事,那么中山路的府青城山,就定然要成为一座废墟了。无论是这座府坚城的隐含意义,还是宣德帝颜狩那好面子又小心眼的脾气秉性,无论自己拿下了多么显赫的战绩,都少不得要被陛下推出来顶罪的……
想到这里,裴涯在心中暂时搁置了洪烈提出的这个大胆计划。他谨慎的点了点头,再次问道:
“方才您所说我听明白了。现在还请老将军说说这保守些的第二个计策是什么呢?”
洪烈听到这里只是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第二个计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咱们往年都在用的也是这个——坚壁清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