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子猗做了太多年无所不能的仙君,甚至连偶尔的疲倦都不曾显露人前,何况是这样满身鲜血的凌乱狼狈。
他向来不愿,也不会给旁人添麻烦,更有独善其身的同时,兼济天下的力量,哪怕来到这个世界后没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修为,还时常生病受伤,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无力的累赘。
不该逞强的,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受不了这样的长途跋涉,还自作主张跟过来,不但惹得这么多人替他担心,还耽搁了大家的行程。
水患这样大的事,多耽搁一刻,便不知多出多少灾祸差池,甚至多上许多人丧命。
他如今是个凡人,只是个凡人,那样多经验丰富的治水官员在,他也不见得真能帮上什么忙。
他该明白的。
祁尧被遮住眼睛,眼前弥漫的血色褪去,失序的心跳也在一片沉寂如夜的黑中渐渐恢复平稳。
而冷静下来后,脸上的触感便越明显。
这只手修长柔软,掌心尚有几分温热,指尖却冰凉得过分,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先生,我不怕,也不看了。”祁尧攥住覆在脸上的手,轻轻抱住他,将他的一切狼狈脆弱尽数藏入怀中,温声哄道,“我们回去好不好,回去诊脉,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许是被黑暗而温暖的怀抱抚平了心绪,云子猗也逐渐恢复了一贯的平和,但五脏六腑间依旧是一片烧灼的痛,俯在祁尧肩头,用缓慢而沉重的喘息一点点调节,神智也一点点清明。
躲在这里无济于事,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虽然……活了几千年的人,被自己的学生这样当孩童般哄着,似乎比弄得一身血跌坐在地还丢人。
“我没事了。”云子猗再度开口,声音虽然依旧虚弱沙哑,却平稳了许多,“我们回去吧。”
“好,我们回去,先生现在不舒服,我抱先生回去,好不好?”祁尧的怀抱收紧了些,虽是询问,却已经作势要将人抱起来了。
云子猗闻言,虽有几分羞惭,到底清楚自己的状况,没再矫情,轻轻应了一声:“嗯。”
祁尧心头瞬间松快了许多,立马抱起云子猗,他虽年岁尚轻,却是从小在演武场上练起来的,抱着清癯的云子猗,依旧步履稳健,快步回了马车。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先生这般模样。
像是从来“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的仙人被剖开了完美无瑕的外壳,难得露出真实而可爱的内里。
他这位平静温和如止水般的先生也会有被掀起波澜的时候,也会脆弱,逃避,会自欺欺人地捂住他的眼睛,就好像藏住了这一身狼狈。
会如此刻一般,真切而鲜活地躲在他怀中。
祁尧不免有些庆幸,这一切是被他收入眼底。
既然同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他能生出这般不合常理,甚至于大逆不道的爱恋,凭什么就不能期待心上人有朝一日也对他心动。
生来尊贵无匹的少年太子哪懂什么求不得,除却逆转生死,从没有什么他得不到的。
便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次也一样。
许是被学生哄着抱着比弄得一身狼狈还丢人些,太医再来诊脉时,虽然衣服上斑驳的血迹犹在,云子猗也不觉得如何了。
“先生的身子为何总是这般?这么多年了,怎么调理都不见好。”祁尧留意到太医诊脉时微不可见的蹙眉,忙询问道。
“殿下,云大人这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只能慢慢调养着……”太医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越底气不足,“再看看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这番话祁尧这些年里听了无数遍,此刻再听,心头依旧沉甸甸的,泛着疼。
他了解这些太医的话术,这般说,便是没什么可能治愈了。
【若是无法治愈,先生会如何?】
这个问题祁尧想过许多次,却始终没敢问出口。
他怕极了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云子猗听得见他的所思所想,却也只能默默叹息,无法为他解惑。
毕竟这所谓的弱症,除却他这副身子骨本就不怎么好之外,还有系统的缘故。
又或者说,是系统为了让他的时常吐血不那么突兀,才为他添了这一身病骨。
和系统相关的这些实在无法为旁人道,云子猗也只能轻声宽慰一句:“臣无事,殿下不必担心。”
他总说自己没事。
祁尧抿了抿唇,轻轻点头,摆手让太医下去忙。
云子猗觉他心绪不佳,但肺腑间烧燎的痛意犹在,眼前已然有些模糊,头脑更是晕眩,实在做不了什么,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安心。
祁尧紧紧回握住那只微凉的手,举至颊边,轻轻蹭了蹭,神色无比依赖眷恋:“我知道的,先生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
近乎呢喃的语气,也不知这话是说给云子猗听,还是告诉他自己。
云子猗微微叹息,不再开口,阖眸小憩。
他知道自己只要不是任务失败,无论再虚弱都死不了,却不能开口告知,只是心里存了个疑影。
面前这个对他无比依赖眷恋的少年,真的会是那个被人挑唆几句,未有铁证的状况下,就鸩杀相伴多年的师父的冷酷君王吗?
虽说年岁增长,心性不可能还如少年时一般,又在那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坐了数年,帝王易生疑心猜忌,也是寻常事。
但其中只怕还有其他缘故,这个挑拨离间之人,想来也不简单。
也是巧,他刚想着这事儿,这个人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