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随着老古的命令,阿吉用力拉动风箱,出“丰丰”的响声,而那闷烧了一个时辰的柴薪和木炭复又重新烧旺起来。
“水!”
阿吉拿起早已准备好一瓢温水,含了满口的水,然后又将用棉线绷成一排的麦秆塞进嘴里,用力朝炉膛内那么一吐。
温水经由麦秆分流,化作数条细线,浇在了炉地闷烧出的一层积炭上面。
“嗤啦——”
水汽升腾,不过炉膛内的火苗并没有因此而削减半分,反而还伴着升腾起的“水煤气”,火苗之中隐隐出现了一些蓝色。
老古瞅准时机,用钳子夹着那根铁钩就放于蓝色火焰上灼烧,等火焰的蓝色褪去,他就赶紧将钳子移开。
而阿吉则再次喷水,令火焰变蓝。
如此往复数十次,等那一瓢水都被阿吉喷尽,老古才用钳子夹着铁钩,将其彻底移出炉火灼烧的范围。
与此同时,老古再次开口道。
“土!”
阿吉马上从铺子角落拿出一个毫不起眼的木桶,木桶上盖着厚厚的盖子,盖子边缘与桶沿缝隙间还还用厚棉布垫了一层。
桶里的东西颇有些沉重,阿吉两手才拎着这桶走到炉膛旁边,然后又用力才打开了塞得紧紧的盖子。
一股骚臭味霎时窜起。
不过,无论老古还是阿吉,仿佛都对此毫无察觉,他们都在专心默默计数。
老古数到“十五”,这是那铁钩需要用空气冷却的时间,然后就立刻钳着它,将其深深埋入桶内的稀泥之中。
刹那间,烧得通红的铁钩就冷却下来,不过桶内的“稀泥”表面却燃起了火苗。
阿吉把桶盖移至近前,老古一将那铁钩从木桶里夹出来,他马上就将桶盖覆在木桶上面,闷灭了火焰也让桶盖重新盖紧。
而老古这时也才夹着铁钩,把它扔进打造普通铁器时,用来随手淬火的那个水桶之中。
当然,这么做就不是为了淬火了,他单纯就是为了把这根铁钩洗刷一下,好除去上面因为使用秘法淬火而残留的污渍和气味。
等到老古将铁钩洗刷干净,阿吉也刚好把那个装着特制稀泥的木桶收拾回原处。
阿吉看着被老古拿在手里的那根铁钩,此时这铁钩表面已经不再是原本那种黑不溜秋的颜色,而是隐隐泛着青蓝色泽,莹润得如同一件玉雕。于是开口问道:“阿耶,这是成了吧?”
老古点了点头。
如果赵无咎还待在这,看见这手绝活,他肯定也会为其感到惊讶咋舌。
当然,要是有赵无咎这样的客人在场,老古和阿吉两父子肯定不会亮出这手绝活也就是了。
这是古家几代人才摸索出的一套淬火秘法。
草木灰浸是第一步,也不怪赵无咎感到诧异,人家为的就是让铁器吃进更多的碳。
而制作水煤气,产生的高温蓝色火焰复烧则是第二步,目的是快将积碳烧掉并且填补上铁器表面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细孔。
最关键的则是第三步,既要用一种秘制的“稀泥”淬火。
这种“稀泥”的主要材料有四种,分别是:过筛之后的精细高岭土粉末;牛骨粉末;鱼皮、鱼鳔和猪油共同熬煮出来的胶质浮油;以及雄性牡马的尿液。
稀泥的具体秘方只在古家内部父子相传,口口相授。不仅概不落于文字,而且还都是只传给家中的长子。
哪怕就是年景特别好的时候,古家的铁匠铺由于生意太好,不得不雇佣一些学徒来帮忙干活。可在配置这种淬火用秘制稀泥的时候,也只能由古家的当家人——最多带着其长子——夜半时分,连灯都不会点亮,就在屋子里背着别人偷偷制作。
考虑到它的四味主料里面有什么东西,又是在自己就寝居住的屋子里调配,那份罪糟得可大了去了。
但是这份苦头,对于古家这样的铁匠世家来说,吃的其实相当值得。
虽然在制造普通铁器时,用这种淬火秘法,效用一点也不明显,加上淬火过程太过繁复,还会拉升成本。
但若是有人花大价钱,想要用西域传入的镔铁打造昂贵兵刃,那可就是这种淬火法大显身手的时候。
锻打烧红的镔铁兵刃,淬火淬不好,当时就得崩折。
即便用覆土淬火、桐油淬火之类的办法,崩折的概率也有两三成。而兵刃崩折之后,则必须将断刃花时间回炉重炼,不仅费时费力,反复熔炼的镔铁还极有可能失去其原有的物性。
要是下订单的客人准备得材料不够多,铁匠万一失了手,可就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之前用料就全废了。铁匠最后认倒霉,愿意自己搭钱赔偿,这样的结果还是好的。
愿意花大价钱打造刀兵,不是江湖豪客,就是世家大族子弟。若是铁匠恶了他们,这些人可未必拿了钱就能善罢甘休。
而使用古家的这套秘法淬火,不说是十成十,铁器至少九成九不会在淬火的时候出现问题。在为那些豪客们打造上品兵刃时,止这一项优势,不仅能让古家避免惹出麻烦,还能将利润一下子提高数倍。
“若非东山县实在太小,几代人加起来,受委托打造上品兵刃的次数都很有限,因此手艺没有什么扬名的机会,我古家人说不定早就能以此而名闻海内,家业必定能兴旺达起来。”
看着正在用脚踏砂轮,小心地给铁钩的钩尖打磨开刃的阿吉,老古一时感慨良多。只是,他并没有将这些感慨宣诸于口的打算。
他走进铺子里间,从置物架上取下一个木匣。这匣子和装着为赵无咎铸造的、那三根空心铜筒的匣子,样式有些类似——凡是大客户委托的高价货品,古家铁匠铺都会用类似的木匣来盛放。
一炷香左右的工夫,阿吉便为铁钩完成了粗略的开刃。剩下的精细打磨,则需要买主自己按照实际需要或者习惯,自己动手来一点点完成,铁匠铺不能越俎代庖。
老古接过粗磨好的铁钩,打开了那个木匣子,将其放置在了里面。除了今天新打造的铁钩,木匣子里面还有十一个与其大小、形制完全一致的钩子,它们全都整齐地插在一张打了两排、十二个穿孔的熟牛皮衬垫上面。而在这个垫子下面,还以“回”字型的码放方式,盘着一条用细铁环串成的锁链。
而就在其刚刚将一切收拾妥当,铁匠铺外,由远及近便传来了趵趵蹄声。
少顷过后,一匹大青骡便被人勒住缰绳,止步在了古家这铁匠铺的门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