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飙,可不是当时完就算了,余波还不知荡漾多久。叶府不是勋贵,一代家,所谓的家生子并不很多。头先跟着的奴才,因感情好,大多都放出去各自找营生,算主仆一场好聚好散。后来买的,奴才结婚时间比较晚,繁衍度并不快。加之老太爷苦过来的人生活并不太奢侈,奴才总人数不算太多。一下子连子女带爹妈的撵出去十几户,家里登时空了三分之一。最惨是三房,主母受罪,统共两房陪房撵的干干净净,趁手的人都没有,很是乱了几天。
秦氏几乎咬碎后槽牙,把郑妈妈恨了个死。她是真冤枉,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女人家背地里跟着心腹说小话的事儿谁不干?只别露出痕迹来。她许郑妈妈去看热闹,没许郑妈妈去挑事。到头来把她给坑了进去,老太太骂完不算,丈夫回来只差没把她打死。幸而新来的一家子乃老太太派来的还有些体面才拦下了。如今说着她是主母,说话还不如奴才有分量,都是郑妈妈害的。老太太也是狠,叫人牙子把郑妈妈家五六口人远远卖去了盐矿。朝廷不许罔顾人命,主家打死奴婢要判刑,真个就当主家弄不死奴婢了?光明正大的卖给盐矿里头,谁还能说个不字。
通常大家子做事都是胳膊折在袖里,能不叫人知道便不叫人知道。可惜叶家不是积年的旧家,说的好听叫骤然显贵,说的难听为暴。恼怒起来面子剁了喂狗,快刀乱麻一顿砍。名声是什么?你得势的时候当然说你家主母雷厉风行有大将之风啦!不见那么多勋贵人家扒灰偷小叔子,笏满床时谁说他家闲话了?有些人看不透,宦海沉浮的老太爷老太太都活成精了。流氓耍的妥妥的,请老太太带着庭瑶看戏的帖子也没断过。权势才是真的,节操素来是浮云。
处理的奴才里,下场最惨属郑妈妈,老太太亲吩咐过要下死手的,属于杀鸡给猴看。余下的不过是平常卖,骨肉分离难免,受多大的罪全看自己造化。那几个先前报信的也不能寒了心,虽是撵出家门,但顺手替他们脱了籍,赏几两银子,算两不相欠。为着核对名单,当日老太太才急急找了庭瑶过去。务必不错杀一个好人,但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老太太的雷霆手段震得叶府几乎散了魂,老太爷回来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无下文。原先还指着老太爷求情的众人都消停了,再没人敢作妖。
过了几日,老太太现尽管少了小半人口,但因责权分明,大家又绷着神经,竟比往日还井井有条,高兴地宣布除了给庭树庭芜补上丫头,旁的就不添人了。省下的钱做点什么不好白养着奴才有空嚼舌头,简直是花钱买罪受!
正看着花名册子合计还能裁了哪些人,丫头人参进来道:“老太太,秦家孺人来了。”
老太太抬了抬眼,道:“请进来吧。”
不多时,丫头们引着秦老太太进屋。秦老太太乃秦氏之嫡母,兵科给事中之妻,正七品敕命。虽是亲戚,见了面还得朝老太太行礼。老太太早站起来侧身避过,满脸堆笑:“亲家今日有空来走走,想是想闺女了?她才打我这儿回去,我叫她来见你。”
秦老太太自知不是叶家的对手,索性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道:“前日的事我听说了,都是我家教女无方。今日厚着脸皮来求夫人,打骂随意,只求您留些体面。”
老太太笑道:“看亲家说的什么话,不过是奴才淘气,我管家不力才是。才赔了三太太些奴才,过些时日再好好淘换。只她面皮薄,像是羞着了,劝了好几日都不见好,正想请亲家来说说话哩,您倒先来了。可见我们心有灵犀。”
秦老太太忙道不敢:“她父亲听了直说要揪回去打一顿,我说到底已许了人家,不是咱们家的人了,凭什么打她呢?此事是她做的不好,老太太尽管教导,我们再无二话。”
老太太道:“她什么都好,就是面皮薄了些。当家人么,惯要做个恶人。我们大太太也是,可把我愁死了。我说她只一味腼腆,还请亲家多说说。”
秦老太太估不准老太太是真客套还是假客套,把要紧话说完,见老太太不提休妻之事,便放下心来。横竖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在夫家过的如何关她什么事?只别牵连娘家就行。二人闲话了几句,秦老太太还想知道事情经过,思量着叶家不好说话,便厚着脸皮道:“我有好些时候没见她,怪想的。想接她回去住几日,您看方便不方便?”
老太太无可无不可,道:“散散也好,只过几日是五丫头生日,她们姐妹闹着要我请戏酒,又不许请亲友,只叫她们姐妹们快活。被她们闹不过已是应了。你接她家去,可别误了姐妹们的事。我们家几个姐儿都是猴惯了的,真个怕了她们。到了日子,亲家你也来。我们一个祖母,一个外祖母,看着孩子们热闹热闹。”
秦老太太忙应了,两边寒暄了几句,又请了秦氏来。因是要回去收拾女儿,不好要外孙女看到,便托词说不能打搅庭琇上学,只带着秦氏回家了。
庭琇蔫蔫的,谁家当家的都是女人,故家里日子好不好过全看主母态度。三房非老太太亲生,说是住在自家,倒像寄居。被主家一掌扇在脸上,还是自己的错,更无处辩白。前日庭树惹了事,在兄弟姐妹里抬不起头。如今学堂里十几个兄弟姐妹,有一半儿都不敢吱声。她母亲亦是庶出,光看她母亲对庭苗的态度,都知道回家不是享福的。心中万般担忧,还得装成一派天真,苦不堪言。
秦氏跟着嫡母,从上车起就不自在。到了家,嫡母还不曾说话,父亲已劈头盖脸的骂道:“好能耐的三太太,几日不见,出息的我都不认识了!”
秦氏吓的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秦给事怒道:“在我跟前知道服软,在侄女面前知道摆婶子的款儿。你长没长脑子?啊?她爷爷就不说了,爹的级别比我还高。要不是有层亲戚的皮,我见了她爹还得避让见礼。就你男人那个熊样,将来你的诰命还未必如她呢。哦,对,你连诰命都没有!”秦给事中破口大骂,“我不说那些实的,就说虚的。女戒怎么说?啊?列女传怎么说?啊?我是没给你请先生,还是没给你读闺训?几辈子老脸都丢尽了,你要叫叶家休回来,要你侄女怎么嫁人?你自己的闺女也休提前程了!我怎么就养了个你这样的蠢货!蠢货!”
秦老太太忙劝道:“老爷息怒,有话好好说。”
“好说个屁!她差点叫夫家休了!休了!七出之条就这么明晃晃的去犯,长的是狗脑子吧?”秦给事中想着就火冒三丈,他攀上叶家容易么?许女儿给没出息的庶子已费了老大难。叶家还忒厚道,自家是庶子,求娶的便是庶女。若求嫡女,难道他好意思拒绝?京城什么地界儿,没靠山凭你什么状元探花,时时刻刻叫人挖坑埋了。他就是个同进士,不是结了叶家的亲,且连个七品都混不上呢。谁知闺女给他犯傻,没气死算命大。
秦氏被婆婆当着妯娌骂,被丈夫当着儿女打,如今再被父亲痛骂竟是木然。多少委屈的泪都流了,他叶家的庶女比别个都高贵些么?不过几句白话,闹的她差点命都没了,何苦来。
秦给事中骂的痛快,秦老太太便不好再说。叫了秦氏的生。母来:“你们说说话吧。不要弄什么抱头痛哭,明日还得送回去哩。既然亲家太太与你做脸,你就别不识好歹。”
秦氏满脸疑惑,老太太与她做什么脸?
秦老太太看她模样,气的一点她额头:“榆木脑袋!你叫婆婆骂了,我去接你,她们家放你出来,意思是娘家替你出头了。唬不住旁人,丫头婆子还是能唬住的。你还要不要当三房的家?快起来吧,眼泪擦了,回头我收拾些盒子与你带回去。再有,叫你老子掏私房买个什么,送你家大嫂去赔礼。你瞅瞅她亲娘的诰命,是你能惹的么?”
秦氏辩解道:“真不是我闹的。”
“有什么分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不是你日常就带了出来,郑婆子有那么大胆?你消停些吧,横竖三爷不是老太太生的,你作践他的孩子老太太懒的管。还作践到人亲孙女头上去了。你婆婆是个有名的母老虎,你惹她头上,不弄死你算你命大了!”秦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道,“我都听说了,你大嫂病的半死,你还与她添堵。万一她一病死了,叶家能认?不推你头上不算完。母老虎找母老虎,叶阁老还有俩妾呢,陈布政使连通房都没有。统共一个宝贝女儿,你气死了他们闺女,咱们家还有活路啊?你笨不笨!”
秦氏目瞪口呆,她哪想到后面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自是不会亲去挤兑大嫂的,没那个胆。可是郑妈妈之事,要说不对是不对,可把人卖到盐矿里,又把她训的灰头土脸,她心里不是不委屈。到如今看到父亲与嫡母的脸色,才知事态严峻。
秦老太太生怕蠢闺女没想透,越性说的明白些:“我的儿啊,咱们家不如他们家,你懂么?听说了你的事之后,我唬了好几夜没睡好。那样的人家岂是好相与的?再四打听了他家大太太没事,我才敢上门。不然休怪我们无情。一大家子呢,经不起闹腾。你是高嫁,要你去做小伏低的。你想着不如妯娌心里委屈,怎么不想你姐姐妹妹连绸子衣裳都没几件的委屈呢?看看你身上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看看你亲生闺女,小人儿做个生日家里都请戏班子。人要知足,有这样好便有那样不好。好事都让你占尽了,当你爹是什么呢?”尼玛她亲闺女如今日常都只有细布衣裳穿呢好吗!要不是叶家指明要庶出的,早把亲闺女送进去了,还轮得到这个蠢货!
秦给事中忍不住了,冲老婆骂了句:“你也是个不着调儿的,孩子全叫你教歪了。”转头对女儿道,“你婆婆恼什么,你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