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御史的话音方落,站在殿门口的侍卫就禀报道:“太后、陛下,太子太傅,前户部尚书刘崇山,前国子祭酒郭一忠,前光禄卿熊瑞荣在宫门外求见!”
一道道目光几乎都在同时望向了珠帘的方向。
召,还是不召,这是一个问题。
召,对方已经几乎是明牌了,就是要施压;
不召,本来就苛待大族苛待士绅,如今还要加一个苛待老臣?
这可不再是建宁侯的罪过,而是你太后自己的罪过了!
不出他们的意料,珠帘之后,也有了片刻的沉默,似在纠结,但很快,还是传出一声清晰的言语。
“宣。”
不多时,三位曾经无数次踏上过此间的老人,以另一种身份,再度走入了这间朝堂。
这个身份就是地方大族的代表。
“老臣拜见太后、拜见陛下!”
“平身,赐座。”
德妃缓缓开口,但三位老人却出乎意料又不出乎意料地双膝一跪,在青砖上砸出轻微的闷响,在人心头敲出一下巨震。
“太后,求您为老臣及天下无数忠义之家做主啊!”
“老臣自致仕以来,虽还于乡梓,亦不曾忘却国事,屡屡帮着地方官员推行朝政,抚育乡民。纵当初老军神驾崩,天下大乱之际,我等亦是捐粮出人以助平叛,更是结寨以拒暴兵乱民,竭力安抚事态。不敢奢求有功于朝议,亦未曾失却对国朝之忠心。”
“初闻朝中推行新政,我等亦是喜不自胜,国朝三百年,积弊深重,若能得缓解,我大夏之国祚定可绵长悠远而至万世。然建宁侯不知为何,竟对我等大族心怀成见,将新政之矛头对准了我等,不免使得忠臣忧虑,义勇寒心。”
“而后,新政之策,更为荒谬,地方大族本就担负着为朝廷稳固四方的责任,新政之策,却是针对世家大族,非只如此,更将是新政之重点,放在了田地之上,我等族人数代积累,的确略有薄财,然建宁侯却要将天下万民共担的人丁之税,悉数并入田地之中,难不成我等家有余财就成了有罪?”
“最后,当初建宁侯以钦差之身,督行雨燕州新政,杀戮太盛,逼迫太过,以至于雨燕州数千颗人头落地,致使其余各州大族慌乱忧惧。老臣并非为了叛逆之臣开脱,但或许建宁侯行事不那般酷烈,兴许有些乱臣贼子也不敢铤而走险,而使陛下龙体有失。而后推行全国之际,更屡有酷吏逼迫大户至死之事传出,数代基业,百年积累,一心为国,忠义之士,就这般被逼迫得家破人亡!何其凄惨啊!”
领头开口之老臣白须颤抖,神色凄厉,高呼道:
();() “欲成大事,当明其要,顺其策,慎其行。今之新政,既失其要,又误其策,更乱其行,三者皆错,焉有不败之理!”
“行此政,乃自毁根基,敛聚为恶;行此政,则群奸肆虐,流毒四海;行此政,则国家一统之业,合而遂裂!”
“太后娘娘仁厚之名广播天下,陛下聪颖之思膺服四海,老臣请太后陛下收回此荒谬之政,收回此酷烈之政,收回此短视之政,以安天下万民之心,以保国祚长远之基。”
他高呼一声,跪在地上。
而在他身后,与他同来的二人也随之跪地。
“请太后陛下收回此政,以安天下万民之心,以保国祚长远之基!”
紧随其后,先前发言的谏议大夫、殿中侍御史以及大大小小数十位官员,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请太后陛下收回此政,以安天下万民之心,以保国祚长远之基!”
整齐的呼喝声,如同逼宫的刀枪,明晃晃地对准了龙椅之上的陛下,对准了珠帘之后的太后,更对准了此刻站在百官之首的当朝丞相夏景昀。
宽阔的朝堂正殿,上朝之人也就数十,此刻足足跪倒了将近大半。
除了中枢重臣都还齐刷刷站着之余,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二十余人了。
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力量,这就是这些田连阡陌、富比州郡、仆从如云、满门仕宦的大族,朝着皇权的悍然亮剑!
你是高高在上,你是呼风唤雨,但你权力的基座是我们!
没了我们,你这个皇帝,还算什么皇帝!
这般阵仗,让那些即使在这场风波之中中立的人也是暗自心惊。
这大半个朝堂都已经亮明了态度,按照通常的情况,太后要么退让一步,遂了这些人的愿,双方达成一致;要么一步不退,那就得把这些人该贬的贬,该罢的罢。
但这是大半个朝堂啊!你真把他们都罢了,谁还给你办事?那得起多大的风波?你还坐得稳这个位置吗?
跟他怀揣着一样想法的,还有中书侍郎张才明。
这位在曾经的中枢之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人物,在一瞬间,生出了一种冲动,那就是站出来,跟着开口,从而攫取到这帮人之中的领袖之权,由此在朝堂之中地位稳固。
但紧接着,一贯的谨慎让他多了一份思量,看着八风不动,安稳如山的夏景昀,又看了看卫国公、安国公等人都是一脸淡然地安静站着,他的心头忽然察觉到了些不对,停下了脚步和心思。
这一等,一想,一停,或许就是万文弼和他之间的差距。
而就在立刻,他就等来了变数。
尚还站着的朝官队伍之中,一个身影出列,“太后、陛下,切勿听信这些胡言乱语!如今之地方世家大族,隐匿田产、不交赋税,勾结地方官员,贪赃枉法,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压根就没几家谈得上是国朝基石。口口声声所谈论的忠君爱国,不过是一场场门户私计!雨燕州一场清查,便查出了数十万亩隐匿田产,就是铁证如山!”
“建宁侯之政,正是切中了国朝之弊病。世家大族占据了天下多数的资源,却少缴乃至不缴赋税,朝廷之财政只能压榨向那些无田无地,勉强谋生的平民。一旦威逼过甚,就有可能让百姓彻底失去活路。要么卖身为奴,再度壮大这些本就脑满肠肥的大族,要么揭竿而起,占山为王,国朝还得耗费巨资平叛。唯有让这些世家大族,将合理的税赋交出来,朝廷的财政才能健康,天下万民也才能得到安定!臣请太后,切勿听信这些只为一己私利之人的狡辩!”
散骑常侍于德顺傲立场中,沉声开口,对峙着这些“逼宫的刀枪”!
“于仲如!你安能如此混淆黑白,血口喷人!”
“于仲如!枉你也是大族出身,竟摄于权势之威,甘愿为其爪牙,颠倒是非,诋毁我等国朝柱石!你你你你不当人子!枉为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