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宪焘斜倚着一张凭几,默默看着手中的一本《夏高阳诗文集》,头也没抬,“哦?什么趣事?”
“不是说有个宣徽院同知向陛下建言,提议整军备战,准备秋季南下,夺回烈阳关,以振陛下军威嘛!这人脑子不好使也就罢了,居然耳朵还不好使,定西王跟南朝那边的提议在梁都都不算是什么绝密了,居然不了解一下就敢贸然进言,这不是找死嘛!”
元宪焘放下手中的书册,看着自家孙子,淡淡道:“他是奉我的命令去探路的。”
元文矩脸上笑容缓缓凝固,先前那不加掩饰的嘲讽让场面一度有几分尴尬。
不过毕竟是自己爷爷,问题倒也不大,他调整一下,厚着脸皮问道:“爷爷,这是为何啊?”
元宪焘端起面前的茶盏,“不是与你说了嘛,探路,看看朝堂的态度,看看大家的反应。”
元文矩皱眉不解,“可是,爷爷你不是说了当初七姓议事,你们都对定西王和南朝建宁侯的方案十分热衷吗?为何又要这般?”
“不过都是演出来的配合罢了。”
元宪焘叹了口气,“当时的情况,耶律石和完颜达站在一起,兵员足足数万,我们剩余五人可谓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能不配合吗?别看宇文云跟个愣头青似的,一样狡猾得很,个个都装得一脸热忱。没办法,不热情就会被怀疑你另有心思,怀疑你另有心思就可能有所行动,谁也不敢去赌耶律石会不会做些什么,只得装作彻底被说服的样子,但实际上,谁又真的有多期待呢?”
元文矩听得疑惑,“为何呢?如果按照定西王的说法,未来我们不需要打打杀杀就能有巨额的收益,这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元宪焘轻笑了一声,“你可知我大梁七姓治国的基础是什么?”
他看着一脸懵逼的孙子,心头暗叹了一声,“那就是视其余百姓如草芥。这草定期就得割一割,太短了不行,太长了也不行。每年南下劫掠,人死了又如何,生就是了,那些钱货财宝自有南朝给我们送。但如果两国之间不打仗了,会有什么情况?”
他的手指轻点着桌子,“不打仗,我大梁引以为豪的弓马骑射就会慢慢荒废衰落,失去最强大的倚仗。而人口没有衰减,其余诸姓可以慢慢积蓄实力,甚至就有冲击七姓地位的可能。这些都是我们很难接受的。”
“这些都还算是尚且远在天边的忧虑,真正最根本的是,我们凭什么相信南朝,相信他们会带着我们一起享福?他耶律石要去跳火坑,我们凭什么要跟着?”
元文矩呆呆地听着,默默消化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福至心灵般开口道:“所以,爷爷并非完全抗拒定西王的提议,抗拒与南朝合作,只是信不过南朝人能成事?”
元宪焘的脸上难得露出欣慰的神色,“这事儿太大了,想让大家信,就得拿出点切实可靠的东西来。空口白话,就指望大家像个雏儿一样被他说得晕头转向,怕是他自己想多了。”
元文矩看着爷爷的表情,默默咽了口口水。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总觉得,那个雏儿就是说的自己。
大人的世界,好可怕。
——
“这个世界,很可怕,但也很迷人。”
“可怕在人心,迷人在自然。但同时,这句话反过来也是成立的。而这就也告诉我们一个事情,那就是,凡是都没那么绝对,就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
已经由靳忠亲自带人清场之后的御花园中,夏景昀亲自推着轮椅,和东方白在其中漫步,缓缓说着。
他将东方白连着轮椅一起抱上台阶,推入一座凉亭中,看着他,“所以,阿舅并不完全赞成你的决定。”
这个世界上,东方白最崇拜的人,就是夏景昀了,听了他的话,并没有登时表露出直接的逆反,而是一副愿闻其详的倾听模样。
夏景昀也蹲下来来,和坐在轮椅上的东方白平视着,温声道:“你想去看这个世界,阿舅第一个支持,你有你想做的事情,阿舅也第一个支持。但是我们要先思考清楚一个问题,那就是,你的想法会不会变?”
“你想想你三岁的时候,那时候的梦想是什么?每天都能出去瞎跑,看看水里的鱼,吃好吃的点心就足够了。等到你七岁的时候呢?那时候或许就想着,若是能够不念功课就好了,能够让你父皇最喜欢你就好了,能够让母妃天天开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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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微笑着道:“那到了现在,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在飞速地成长,已经比许多寻常十四五岁的人懂得更多了,你在生死经历之下,想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想去探寻阿舅跟你说的那些神乎其神的奥秘,这没问题。可是三五年之后,你会不会又觉得人活一世,总得留下些什么,你既然已经登上了皇位,又怎么不成就一番事业?”
“阿舅不是质疑你的决定,阿舅是希望你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留一点后悔的余地。”
东方白听完点头,“阿舅,那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呢?”
“先去吧,一路上好好恢复腿脚,如果恢复得好了,也改主意了,就回来好好做一个好帝王,阿舅相信你在认真看了这个世界之后,会知道民生疾苦,朝廷弊政,能当好一个皇帝。若是真的志不在此,那就再说。”
“那朝廷怎么办?”
“太后临朝,幼弟为储,大义名分都握在你自己的手中,一切都全凭你自己的意愿。阿舅会努力替你看好朝堂,等你的决定。”
东方白看着眼前的男人,眼中露出感动和依赖,“阿舅,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些?”
夏景昀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会呢?你很坚强,也很聪明,已经足够优秀了。而优秀的人,就应该有些与众不同的个性和追求的。”
“那你呢?”
东方白看着他,“那你呢?阿舅?”
夏景昀被这简单的一句话问得一愣。
看着陷入思索的夏景昀,东方白连忙道:“阿舅,我就随口一问,你别在意”
“没事。”
夏景昀忽然微笑着,“阿舅也是有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