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们中的几个人又忍不住辩驳起来。
“夏公子,白公子,并非我等枉顾苍生黎民,但乱世既起,战火纷飞,黎民如何能苟安?又岂是谁能救得回来的?”
“我辈所能做的,无非是尽早结束乱世,还黎民百姓一个盛世下罢了。”
“不错,我等虽知黎民之苦,但所谓人各有命,我等自当如大丈夫建功立业,向星汉而行,岂可囿于世人之冷暖饥渴,何得腾云而飞,扶摇而上也!”
夏景昀听完,颇有几分出乎意料的震惊。
他一向是知道这些世家子脾性的,毕竟在泗水州城之中,也曾见过不少,但苏家这些年轻人中有些人的言论还是震惊到了他。
什么玩意儿一开口好似那命在身,动不动就要扶摇直上,你有那本事吗?
乱世是什么样子你们知道吗?就在这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刀兵一起,你身上那些家世光环就是个屁,你还做梦建功立业呢!真要落人手里,随便一个军汉就把你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人各有命,你现在的奢靡享受,不也是无数被你们忽视的百姓用血汗给你们供养起来的吗?
高高在上久了,甚至都不愿意低头看一眼了是吧?
在这一瞬间,他有些明白,苏老相公为什么宁愿苏家名声受损,还有大量实际损失为代价,也要放纵苏家的内乱给这些族人上一课,但现在看来,很可惜,这些族人并未从这一课中吸取到该有的教训。
这个族里,少有的知道应该向下看,扎根在最真实的百姓当中,为这个下认真出一份力的人,如今正麻木颓丧躺在家中,浑浑噩噩。
意气风的蠢货和沉沦绝望的英才,这戏剧的两面,将某一个角度下的苏家真切呈现在了夏景昀的面前。
“夏公子,你总是问我们,你又是如何看的?”
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找个合适机会骂一骂这帮不食人间烟火的东西的夏景昀,看了一眼主动为他架起炮台的那个家伙,开口道:“我想问问诸位,你们真的知道,什么叫做乱世吗?”
“乱世,主要就是一个乱字,乱,便意味着规则和秩序的崩碎。”
“大家回归到原始的丛林之中,身份的光环都消失,弱肉强食,生杀只凭实力和心情。人?不过是两脚羊罢了,这样的乱世,是你们期望的吗?”
他环顾一圈,看着面色微变的苏家公子们,“那个时候,你们引以为傲的家世,不再是你们的护身符,而是你们的催命符,像苏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定然有无数人想要盯着,想要从上面撕下一块肉来,或者干脆将你们弄死,把你们的东西弄走,据为己有。”
“你们会想着,我又不傻,我们又不至于站在原等着人家来杀,我们也会想办法展壮大。而这种时候,苏家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兵有兵,比起别人领先了多少,一步快步步快,说不定还能。是吧?”
夏景昀伸手朝指了指,然后冷笑道:“但你们就没想过失败吗?这下跟苏家实力相当的家族不说七八家,三五家总是有的吧?再加上手握兵权的军头、拿到前朝政治遗产的幸运儿,这么多人要去争那唯一一个,苏家一个文官世家,哪儿来的信心?”
“前朝韩家,煊赫无比,皇帝任免都由他们说了算,比之苏家如何?但如今呢?这大夏三百年,可还有什么豪族韩家?你们凭什么认为这乱世一起,就是你们建功立业的大好舞台,而不是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的屠宰场?是谁给你们的勇气,甚至还在这儿期望着乱世的到来?”
“未雨绸缪,提前布局,都不是错。这是一个聪明人该有的准备,但不该因此而期盼乱世的到来,好让自己那些准备派上用场。有这样想法的,非蠢既坏!”
“好!”白云边忍不住赞了一声。
夏景昀顿了顿,“诸位志向远大,欲在乱世之中建功立业,但是你们有那些必要的准备吗?你们知晓钱粮赋税计算、征收、转运之法吗?你们知道文书传达、管理、归档之术吗?你们通晓凡至一,当如何施政治民吗?”
他看着愕然无语的苏家公子们,“你们连这些都不知道,谈什么在乱世建功立业?以你们的才干,苏家有可能倚仗你们而成大业吗?若是不在苏家,以你们的本事,又能被哪个大人物看重,从而在乱世中建功立业呢?靠吟诗作对,夸夸其谈吗?”
“你们所知道的,不过就是那些书中的圣贤教诲,偏偏你们还把这些教诲,忘得干干净净。”
“黎民百姓,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更不是一个应该被上位者忽视的群体。他们是供养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根基,更瘦托起我们这个下的底座,别觉得俯身向下是掉了份儿,百姓才是下的根本。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下?你若外放一县,先把你那个县治理明白了,再去想别的,否则就算乱世真的来了,你们也不过是刀锋下的一只蝼蚁。”
“下也不是一个宏大宽泛的词,而是事关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和境遇。我惟愿这太平再久一点,让我再享受享受这安宁的世间,感受一下井然有序的世界。我惟愿这乱世再迟一点,让我可以不那么慌乱直面刀兵,让我可以更如饥似渴学习壮大自己。”
“心忧下,不仅是圣贤教诲我辈读书人该有的操行,更是我们哪怕从自身利益出,也应该秉持的原则。”
“别去憧憬乱世,届时一个你们鄙夷的军汉就能将你们尽数擒杀,哪儿还有在此间悠闲的风花雪月?多出去真切看一看,看看黎民百姓真正的生活吧,知其所求,明其所困,才能真正知道这个下将会转向何方。”
说完他拱了拱手,“交浅言深,智者不为,但心有块垒,不吐不快,多有得罪,诸位见谅。”
白云边冷哼一声,“这种话千金难买,高阳兄愿意说出来点醒这些下枭雄,他们就该感恩戴德了,谁要是觉得冒犯,干脆也别想有什么前程了!”
一帮苏家公子面色难看,但还真不敢说反驳的话。
苏炎炎缓缓开口,“自古良言逆耳,今日夏公子之言,我觉得甚好,希望诸位堂兄弟好生揣摩,若能于未来有所裨益,倒也不浪费夏公子一片苦心。”
她直接起身,朝着夏景昀深深一拜,“我代表苏家,多谢夏公子警诫之恩。”
夏景昀连忙避席起身,“苏姑娘言重了。”
其余苏家众人也不敢怠慢,连忙站起,不管心头到底如何想,听进去了多少,纷纷致谢。
一场酒宴,就这么重归于欢快,然后圆满结束。
众人起身散去,“夏公子,请留步。”
夏景昀扭头看着苏炎炎,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