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薛四明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些变化,手部皮肤逐渐变得松弛粗糙、干瘪皱褶,还带有轻微的麻木感,几l乎要握不住剑柄,她挪动步子时,甚至能听到骨头咯吱咯吱的声响。
想到那“老”镜,薛四明若有所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果然指尖触碰到了皱纹,余光瞥见自己垂在胸口的一缕发丝,如墨乌发也已变得花白。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有些好笑,试剑会这一路走来,对手的绝活儿当真是花样繁多。
但不过一瞬,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助感将她席卷,仿佛心知自己大限将至、行将就木,反抗已是无用,不如弃剑,引颈就戮。
“厉害啊!”薛四明发自心底地赞了对手一句,这东西果然能影响心境。刚刚她还在想,“凡人七苦”未必便是“修士七苦”,如何能生搬硬套?此时便有体悟。
她看着手里的“不断”,咬着牙将它握得更紧,从薛宴惊到归一再到薛四明,无论生死之斗还是平常切磋,她手中从来只有断剑,没有弃剑。
想让她弃剑,下辈子吧!
身体老迈,做不了太复杂的动作,她便不用繁复的剑招,只单手平推,将长剑直刺而出。
这镜剑既然如此霸道,那它的影响必然不会持续太久,不然单此一招,就已经可以所向无敌。
她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就好。
果不其然,对手女修急着抢攻而上的动作也暴露了她的急切。两人的剑势于半空交汇,薛四明使得一手奇诡莫测的快剑,此时受制于身体,动作不得不放得很慢,比对手要慢上半拍。
眼见她的下一剑绝计跟不上,女修抓住机会,一剑挑出,却又被她慢悠悠抬起的左
手指尖凝了灵力一弹,偏了方向。右手剑跟不上,左手却正恰到好处地补位,对手一时分不清是她运气太好还是已经提前算准。
如果是后者,那就有些可怕了。一个习惯了快的人突然慢下来,是十成十无法适应的,手跟不上眼,眼跟不上脑子,一个逐渐苍老的凡人都未必适应得了这样的身体变化,何况在一瞬间倏忽老去的修士。
女修迟疑的这片刻工夫,薛四明手下的动作已经逐渐圆融,动作虽慢,动起来幅度也不算大,却不知为何总能把对手的攻击恰到好处地拦下。
又过了几l招,女修终于也观察出了些门道:“太极?”
凡间的太极本就是以慢打快、以柔克刚,修界的太极道法也是脱胎于此。只是薛四明没有真正学过,此时回忆着曾经所见的太极招式,加入了自己的理解,用得颇有些不伦不类,才叫对手难以辨认。
却也正是因着这份不伦不类,让对手摸不准她的后招。一柄长剑左突右刺,险些要舞出花来,却仍是无论如何也破不了她的招。
女修分析过薛四明的上一场比斗,知道她正是以快制胜,才特地拿出了这一手绝活儿去减她的速,却不料她慢下来后自己仍然不是对手。
看客们已经看呆了去,眼见台上薛四明虽失去了往日潇洒,那一招一式缓缓而起、徐徐而落,却也带出了几l分道骨仙风。
女修到底是经历了那么多场比试,此时虽不免失落,却仍能逼着自己沉静下来,细心去观察薛四明的招式。
眼见终于找到些规律,决意反击时,薛四明的动作复又加快起来,眸光重新变得明亮,有如枯木逢春,旋转间花白发丝从她眼前飘过,站定时已然变为乌黑。原来是“老”镜持续的时间到了尽头。
女修心下一叹,又招过“生”“病”“死”二镜,当然“死”镜也并不会真的令人即刻死去,只是陷入濒死之前的虚弱感。
至于“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二镜,用在每个人身上似乎效果都不尽相同,时好时坏,时轻时重,她尚掌握不好,并不想轻易动用。
但薛四明这次已经学乖了,在场上纵跃躲避,仿佛一条泥鳅般滑不溜手,一边闪避,一边还有空余向对手袭来一剑。逼得正控镜的女修手忙脚乱,又调了其余二镜来堵截。
薛四明被逼到角落,看出了她想用“生”“病”“死”二镜控制自己,便干脆对着另外二镜撞了过去,一头接连撞破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让它们于一瞬间尽数融于体内。
那一刹那,仿佛有漫长的时光于她体内穿梭流转而过,让她体会到了人间百味,酸楚、痛苦、妒忌、怨恨、绝望……有痛彻骨髓的离别、有锥心刺骨的遗憾,功成之日斩首血海之中交到的第一位挚友,黎明之前失去曾倾心陪伴自己一路的少年。
贪嗔痴欲逐渐染上了她那双清澈的眼,诸般滋味混杂于心。
就连盯着她那一双眼的看客们,都仿佛被她带入了某一段难以挣脱的过往。
连对手女修都有些紧张:“你、你没事吧?”
薛四明垂下双眸,不过转瞬,再抬首时,眼神诸般色彩已经归于寂灭,手中长剑直指对手胸口:“我没事,出手吧。”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人皆有,人人都可被其裹挟,却也都能将其等闲视之。!